攀爬者
一棵杜梨樹孤零零地站在河東岸的凸臺上,是三鄉五里數得著的一棵大樹,足有十幾米高,成人大腿粗。
杜梨樹身邊有一條看上去并不寬的河。每年夏天水位很高,水會爬上凸臺,到達杜梨樹腳下。那時我五歲,家里人做夢也想不到我會蹚過沒過膝蓋的河水,去爬這棵杜梨樹。我知道爬樹與攀巖有異曲同工之妙,均是考驗體力和四肢協調能力的運動項目,只不過對于一個不過五歲的女孩來說,爬上那么高的樹,著實不易。爬是爬上去了,但是雙手緊緊抓住粗一點兒的樹股,雙腳站在V形的樹杈上,腿抖得像篩糠,我想退下去,可不敢,擔心粗糲的樹皮把褲子劃破,惹母親生氣。
我被困在樹上,跟被困孤島的人無二區別。我想許多人都經歷過困境,人從爬行進化為站立行走,解決的不過是肢體問題,而尊嚴是這種肢體所解決不了的,人需要群居,又需要獨立,如果沒有獨立的人格、獨立的思考能力、獨到的見解的人,就談不上生活得有尊嚴。二姐為娘減輕負擔,私自做主到外村去捋菜,她爬上很高的一棵樹,捋了榆錢往斜挎的布兜內裝,不小心將一片樹葉落下,恰遇主人從此路過,她抬起頭見一毛丫頭,破口大罵不說,還喚來一條惡狗,對著二姐狂吠。二姐在樹上央求道:“大娘,要不是我爹病著,急用錢,俺絕不捋你家榆錢。”二姐說得對,父親因結核病困在炕上,家中連下鍋的米都沒有,哪里有錢給他看病?二姐捋菜到集上賣掉,才能給父親買點兒藥。榆樹的主人聽后,一聲長長的嘆息,說:“閨女,捋吧。”
回想當年,我的親人為了把我從土窩窩拽出來,是何等的用心啊!每月開不足六十塊工資的二姐夫,把五十塊錢遞到我手上,我知道這五十塊錢對于一個家庭意味著什么。二姐和二姐夫兩人加起來工資不足百元,外甥女尚小,母親下地勞作,都在指望這百元。我回報五十塊錢的是刻苦學習,努力再努力,從清晨畫到黃昏,從數九畫到三伏。冬天手腳上的凍瘡,裂開跟嬰兒小嘴一樣的口子,向外滲著鮮紅的血,老的剛愈合,新的凍瘡又形成。三伏天,握筆的手如水浸泡,像民工一樣肩膀上搭條毛巾,時不時擦擦汗。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還是我愚鈍,辜負了親人?總之我沒有拿到開啟大學門扉的鑰匙,反而進了一家軍工企業。
沒有能考上大學,我從虛無縹緲的理想天空中,跌落在地,把握畫筆的手在算盤上滑翔、在鈔票上跳舞。職業是謀生的手段,我用這手段開始養活自己,沒有年休假,沒有禮拜天,每天像上滿發條的鐘擺,那些當兵的過年回家,家在市里居住的我,則留守在單位,面對很多貼上封條的辦公室。單位新買了雙鴿打字機,在別人學不會的情況下,我愉快地接手,為之后攀爬上另一枝頭埋下了伏筆。把鉛字敲在蠟紙上不難,難在背誦密密麻麻的倒字、反字字盤,不像電腦鍵盤,聲母加韻母會繁衍出無數漢字。很快,我把噼啪噼啪的聲音,敲出均勻的節奏。在這“很快”二字后面,是我手指的深深酸痛。
如果我像如今有些年輕人那樣,認為會得多,干得多,是傻瓜,那么五年后,我會同曾并肩工作的同事一樣,成為下崗工人,面對窘境,我不知道跌倒后還會不會爬起來。說這番話,并不是輕蔑下崗職工,是我確實嘗到“機會永遠留給有準備的人”的暖意。三十年前,打字員在當時竟然是有技術含量的人,三名公安局的打字員考上政法干部管理學院,馬上開學,可找尋了一圈,沒有會打字的,于是,一塊“餡餅”砸在我頭上。
在村里,嬸子大娘夸我苗條,像牽;,我不喜歡花朵,但是喜歡多年藤科植物。在我看來薔薇、爬墻虎、葡萄架、野麻等,有一種為了尊嚴而活著的力量,一種忍耐寒冬酷暑摧殘而不折腰的力量。我從它們身上可以感受到那種不可言喻的東西。那個星期天,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一位領導笑呵呵地交給我三十多頁的稿紙,說是下午開會用,要求我在兩點前打完。為了按時完成任務,我中午連飯都沒顧上吃。我把長長的文稿變成數頁蠟紙,帶著一臉的虔誠敲開那個領導的門,將蠟紙恭恭敬敬遞到了領導手上,誰知領導展開蠟紙看了看說:“對不起啊,讓你加了這么長時間的班,可是會議取消了,你回去吧。”說著,那湖藍色的蠟紙就被領導那雙看上去寬厚的手揉成一團,丟進了廢紙簍。我不敢言語,心中是酸苦的……我困在那里整整兩年。每天工作量有多大,我難以用準確的詞匯描述,反正兩年多一點兒的時間,我從正常視力下降為睜眼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覺得自己像是一根藤在鍵盤里攀爬,從稚嫩爬向成熟。
我終于成了警察。為了自己與警察身份匹配,我繼續攀爬。參加過司法函授自學考試,取得了中專文憑,當普及大專時,又投入公安大學自學考試中,好不容易考過一半多課程,拿到所謂公安內部承認的結業證書,卻遭遇國家不承認學歷的尷尬。一兩千人被困甕城而面面相覷,只有我和好友的愛人,選擇殺出一條血路,報名河北師大法律系,三十好幾歲,拿到國家承認的紅本本。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的我,竟然在即將叩響知天命之年時,升職正科。要知道很多人因學歷問題,提職愿望折翼,被困在原地。
著名作家塞壬在《奔跑者》中寫道:“在寫作中,我找到了另一種奔跑,它讓我實現穿越個人黑暗地獄而抵達天堂的澄明……”我知道,塞壬是在寫作實現自我拯救,對于我來說,原本拿爬格子自娛自樂的我,有一天在寫作中,竟然看見了澄明,它誘使我甘愿虔誠地匍匐在地。這是我在攀爬工作高度的同時,作出的一個與物質無關,與內在精神息息相關的決定。在這條路上我爬得很輕松,并非我天生具備藝術細胞,而是我遇到了一直追趕我的良師益友,他們握著無形的鞭子抽打我。“句子還疙疙瘩瘩,需要揉開”,“缺少一條主線,把故事情節串起來”,對于這些專業提法,我不是似懂非懂,而是一點兒不懂。于是他們不厭其煩地給我講什么叫散文語言,什么叫主線等,在他們的幫助下,我的文章爬上當地報刊,又爬到省內外。
去年冬天,從花盆中冒出一棵無名草,葉綠如翠,初春,它長出帶豎紋的藤,我殷殷地遞它一根水晶繩,沒有想到充滿智慧的它,用玻璃絲一樣的蔓抓住了!它爬之前,先長蔓,在水晶繩上繞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再長藤,這棵無名草現在即將爬到窗口。那天我正端詳無名草,看見有只肉眼剛能看清的小蟲,順著藤向上爬,小心翼翼的,如同縮小無數倍的我。
爬,無名草在爬,我也在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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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方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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