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印
三亞市設立早期,只有河東、河西兩區。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常用來形容環境巨變或一個人命運跌宕起伏?蓪木甑泥嵈汗鈦碚f,無論在河東十一年,還是河西十一年,以及后來刑警支隊八年,他只有一個身份——刑警。
這三十年,他破案超三千起,抓捕罪犯上千人,獲得一等功、全國公安“百佳刑警”、海南省十佳刑警、三亞市優秀共產黨員等五十余次立功受獎和榮譽稱號。
從普通刑警到支隊長,他腦子里翻騰的只有破案,如他心中偶像福爾摩斯一樣破案。只有真正的刑偵人懂得,那是一種令人著魔、欲罷不能的“癮”。
上篇:河東一只腳
這人天生就是干刑警的料,不管有多辛苦、多危險,從來沒想過要離開,一直釘在刑警崗位上。
——與鄭春光同一天參加工作的局領導孫令文說
一個差等生的逆襲
1984年央視春晚,一曲《請到天涯海角來》傳遍大江南北,這一年崖縣更名為三亞市,也是這一年,15歲的鄭春光以總分不足一百分初中畢業。
做過記者和公社書記的鄭漢青,對這個調皮搗蛋、不求上進的兒子極度失望,他抽出一根藤條,對著鄭春光劈頭蓋臉一通猛抽。
以往寒暑假,鄭春光不等成績出來就躲到瓊山姨娘家,既為躲避父親的打,又能和武功深厚的姨父習練武術。
這頓打,鄭春光挨得心甘情愿。
丟人現眼,考這么點兒分數,將來能干什么?父親打累了,依然余怒未消。
當警察。鄭春光倔強地說。
別以為看了本“福爾摩斯”就能當警察。父親以為他只是口不擇言胡亂說說,又是一藤條,要真有能耐,就當個我看看。
鄭春光沒有食言。三年后,他以三亞市二中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廣東省人民警察?茖W校。在警校期間,本就有武功底子的鄭春光,經過系統的警體訓練,實戰水平極為出色,平時對抗比賽鮮有對手。在一次考核中,按照規則,對抗雙方能堅持三分鐘即為合格,三分鐘內擊倒對方即優秀。與鄭春光對抗的是警體委員,實力自然不俗?己碎_始不到十幾秒,鄭春光即用一套連續組合拳把對方擊倒,連他的絕招“連環腳”都沒用上。
可在三亞市河西派出所實習期間,鄭春光卻因為“腳快”出了一次“糗”。
那天他正下樓,碰到匆匆上樓的所長。
出事了,水產碼頭上有兩伙子人要火拼。所長說,我上去拿槍,你,還有在家的警力都過去。
當時海南剛建省不久,又剛剛成為首批七個經濟特區之一,大量外來人口涌入三亞,給社會治安帶來極不穩定因素。
鄭春光一聽,立刻兩眼放光,喊了一聲“我先去偵查一下情況”,便騎上三輪摩托,直奔水產碼頭而去。
水產碼頭上已經聚集上百人,要火拼的兩伙各自幾十人,手拿柴刀(黎族傳統刀具,類似于砍刀,前端為鋒利的彎勾,又稱開山刀、勾刀)、山豬炮(自制手雷,內裝硝胺炸藥和鐵釘)、磚頭等兇器,正在互相叫陣。
大戰一觸即發之際,鄭春光飛車趕到,把車停在兩伙人中間。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他站上車座,大喊一聲:都別動,我是警察!
人群安靜了幾秒鐘,然后一齊舉刀朝他砍過來。鄭春光一看大事不好,跳下車,撒腿就往回跑。兩伙人窮追不舍,四處圍堵,眼看就要砍到這個“毛芽子”,所長帶領民警及時趕到。“砰砰砰”,所長沖天連開三槍,才把瘋狂的人群震住。
事后,鄭春光挨了所長好一頓剋,不過,最后還不忘表揚一句:小子膽量可嘉,要不是把注意力引到你身上,兩伙人一旦干起來,后果不堪設想。
一記連環腳踢倒仨“劫匪”
工作第二年,鄭春光又攤上事了。
小紅是發廊小妹,租住在電視機廠附近,每晚回住地時間都很晚。一天晚上,在往家走的路上,一個著綠色警服的年輕男子攔住了她。
我是河東公安局的,把身份證、暫住證拿出來看看。男子說。
我、我沒帶在身上。小紅膽怯地回答。做她這種工作的,都是偷偷摸摸,最怕有警察查證件。
沒帶?我看你是大陸過來做小姐的,跟我到公安局走一趟。男子說著,抓著小紅胳膊,連拉帶拽地朝更黑暗的夜里走去……
次日,經過一夜掙扎的小紅,來到河東分局報警,吞吞吐吐說出昨晚被人劫持到一中,在操場邊的草叢里把她強奸了,而作案人就是分局的一個警察。
怎么可能?你沒搞錯吧?小紅的話讓分局領導大吃一驚。
肯定沒錯。小紅說,他穿著和你一樣的警服,我認得,他自己還說是河東分局警察。
能不能是冒充警察呢?
是真警察。小紅愈加肯定。他壓在我身上時,有個東西頂得我生疼,我一摸,是一把手槍。
分局領導氣得直拍桌子,立即把全分局符合年齡段和基本體貌特征的十幾個年輕民警召集起來。小紅一個一個辨認,又一個一個否定。當目光盯在鄭春光臉上時,小紅明顯多停留了幾秒。而這幾秒,瞬間讓鄭春光心跳加速。他明白,只要小紅一點頭,他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好在,小紅搖了搖頭,說,沒有,不在這些人里面。
幾天后一個晚上,鄭春光正在值班,一名市委女干部報警,稱在回家路上,有三個著警服的年輕男子自稱公安設卡,查驗身份,并表示她出示的市委工作證不好使,只看身份證、暫住證,幸好有他人路過,才得以脫身。
鄭春光一聽,立刻聯想到小紅被強奸的案子。攔路地點也大體相符,加上被辨認時的屈辱,一直讓他耿耿于懷,他立即飛奔現場。
三個著警服的男子攔住著便裝前來的鄭春光,要求出示身份證、暫住證。
我是警察。鄭春光壓著火說。
警察?深更半夜的,我看你是冒牌貨。其中一個男子說。
少跟他廢話,押回去審查審查,沒準兒是個強奸犯。另一個男子不耐煩地說著,一手扣住鄭春光手腕,一手搭肩,要把他胳膊反擰到背后。
鄭春光借力一個“鷂子翻身”,掙脫對方控制,隨后使出一記連環腳,把圍攏過來的三人全部踢翻在地。
事后才弄明白,這三人是電視機廠保安,值班期間閑得無聊,上街查驗行人身份證件,想體驗一下當警察的滋味,沒想到碰到了真警察。
事情沒完。自己職工挨打,電視機廠不干了。那時這家電視機廠生產的“威牌”彩色電視,在島內島外暢銷,財大氣粗,要求分局必須處理鄭春光。分局以保安過錯在先,把電視機廠的無理要求懟了回去。正你來我往之際,又一名夜總會小姐遭到強奸,受害地點同樣在一中操場邊的草叢里。
鄭春光和同一學校畢業同時參加工作的周勁、孫令文(后成為三亞市公安局主管刑偵工作副局長),因為年齡相仿,工作出色,時稱河東分局“三小虎”,都憋著一股勁兒,開始每晚在那片草叢里潛伏。一個月后,假警察再次劫持一名在夜店上班的女性,進入草叢準備強奸時,被一躍而起的鄭春光一腳踢翻,現行抓獲,并從其身上搜出電擊手槍一支。后證實,該人身份也是電視機廠保安。
鄭春光“河東一只腳”的綽號不脛而走,一時成為佳話。
那時還沒出生的90后刑警梁杰,在二十多年后的一次抓捕行動中,親眼見證已經是刑警支隊支隊長、年近五十的鄭春光,在同事幾次踹門都紋絲不動后,凌空飛起一腳,“咣當”一聲,堅固的防盜鐵門轟然洞開。
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砸在地上
1992年大年初三,海南省臨高縣發生一起沖擊國家機關的惡性群體事件,造成一死兩傷的嚴重后果。事后,“帶頭大哥”黎某與另外三名涉案嫌疑人,潛逃至港門下村漁港附近海域的漁船上躲藏起來。
獲得這一線索后,鄭春光與幾名同事奉命擒兇。
面對一大片海港里漂浮不定、進進出出的漁船,鄭春光與同事隱蔽在碼頭,死蹲死守。
三天過后,他接到一名混跡漁民中的線人信息,嫌疑人準備乘坐小舢板船,上岸采購一些生活用品。
果然,四名嫌疑人一起離船上岸,警覺地四處張望一番,沒發現有什么不對勁兒。盡管都是漁民出身,三天三夜船上生活,還是讓他們感覺腳下發軟,身子發飄。幾個分散的“漁民”,撂下手里正織著的漁網,或晾曬魚蝦的耙子,快速聚攏過來。前面三名嫌疑人等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迅速被偵查員們摁倒在地。走在最后、年輕力壯的黎某眼見大事不好,后路又被切斷,只好撒腿就往下洋田方向逃竄。
負責點對點抓捕的鄭春光,立即朝黎某追去。
“河東一只腳”不是白叫的,一公里過后,鄭春光距離黎某已經越來越近。
突然,黎某左手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回身向鄭春光直直刺過來。
抓捕經驗豐富的鄭春光,已經提前把上衣脫下,卷在左臂,待黎某匕首刺過來,便用左臂快速一搪,同時飛起右腳,一下子將匕首踢掉。緊接著,鄭春光一手抓住黎某左腕,一手箍住其脖頸,將其手臂反剪在背后。
黎某不想束手就擒,一邊喊“你再不放開,老子和你同歸于盡”,一邊拼力掙扎,掄起的右臂猛地甩了一圈,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手里脫出,“砰”的一聲砸在地上。
竟然是一顆沒拉響的拉環式軍用手雷。
中篇:沙灘上的腳印
榮譽是一種光榮,更意味著責任、進取和擔當。當我接過榮譽的那一刻,它已經成為過去,就像沙灘上的腳印,只是成長中的一個符號。
——屢獲殊榮的鄭春光說
新年槍聲中的股東情仇
凌晨3點,久違的鼾聲終于響起來。
這小子睡熟了吧?邢大對邢二說。
呼嚕打得山響,估計這會兒放個炮仗都醒不了。
那就動手吧。
三亞的7月天,晚上和白天差不多熱。邢大和邢二趁天黑溜進樂東縣鶯歌海鹽場,躲在氯化鎂車間樓頂大氣不敢出,渾身冒汗。從那個角度,他們能看見值班經警老李舒適地吹著電扇,小口嗞嗞啜著甘蔗酒。酒桌上,是一盤炒花生米、一盤鹽漬的海蝦米,還有一把貨真價實的鐵家伙——軍用五四手槍。
六年后,也就是2006年。
新年的鐘聲剛剛響過,一輛黑色本田轎車從某夜總會駛出,沿春園路開至解放四路黃金道大酒店門前停車場。泊好車后,一名頗有老板派頭的中年男子和一名外表靚麗的年輕女子從車上下來,兩人相擁著朝醫藥廣場方向走去。
此時醫藥廣場尚有幾個夜宵攤點在營業,但路人稀少,客人寥寥無幾。
一個黑影從高大的椰子樹后閃出,幾步竄到兩人身前,舉槍便射——“砰”,槍聲劃破夜空,中年男子應聲倒地。隨即,黑影在年輕女人尖厲驚恐的“啊”聲中,迅速鉆入剛剛停住的一輛轎車,飛速逃離現場。
從河東分局至河西分局,鄭春光從偵查員提升為刑警大隊副隊長、大隊長,背后則背負著一長串久偵未破的命案:“1993·5·24”搶劫殺人案、“1997·4·22”故意傷害致死案、“2002·7·25”故意傷害致死案、“2003·8·11”故意致死案、“2004·3·18”搶劫殺人案,以及剛剛發生的“2006·1·1”持槍殺人嚴暴案件——海南某園林環藝有限公司總經理、法人代表,三亞鼎鼎有名的富豪岳東被人一槍擊中頸部致死。岳東被殺案是海南全省乃至全國2006年新年第一案,加之被害人特殊的身份背景,引起全國人大、公安部重點關注,被列為部督命案。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與岳東伴行的阿英驚魂未定地說,除了一個黑影什么都沒看清。
岳東臨死前說了什么?鄭春光期待地問。中槍后,岳東還活著,被送往人民醫院搶救無效后死亡。
只說了一句“快打120”,然后脖子開始噴血,嘴里鼻子里也不停地冒血,再什么都沒說出來。
在夜總會里,岳東都接觸了什么人?
當晚就我們倆,約在一起跨年夜。其間有個電話打過來,約岳東去醫藥廣場一家茶館談事情,我就跟著他一起去了。
那人聲音你聽到了嗎?
是個男的,本地口音。
在案發現場,提取到一枚直徑762mm彈頭;在街道對過二樓一家幼兒園教室里,提取到一枚變形的子彈頭。
鄭春光根據各路匯總來的信息分析,兇手采取一槍斃命方式,可見其心狠手辣,手法老練,很可能有犯罪前科。一人作案,一人接應,二者配合默契,可見是早有預謀。從射擊角度和目擊者提供信息看,兇手是一個身材較瘦、身高在一米七左右的左撇子。
這個左撇子到底是誰?
在對經濟利益方面矛盾排查中,警方發現,公司股東之一方挺,在2004年年初公司發起成立時,便以合伙人方式投資五百多萬元,可謂公司元老級人物,二人還是同學關系。
岳東從小家庭貧困,上初二時,為了一百二十元學費,母親把家里種的花椒和積攢的雞蛋拿出來賣了五十元,而剩下的七十元怎么也湊不上來。他不得不輟學打工。為了不再讓村里人瞧不起,讓飽經風霜的父母親過上好日子,岳東什么活兒都干,什么苦都吃,勤奮加經商天賦,讓他很快積累了人生第一桶金——兩套房產,三種品牌白酒三亞總代理,成了名副其實的千萬富翁。岳東并沒有滿足,經過反復考察,他看好了一個生態項目,需投入兩千萬元,于是他想到了同學加死黨的方挺。
方挺的經歷與岳東相似,也是靠個人奮斗。他從旅游公司起家,又成功轉型為房地產開發商。兩人在生意場上經常相互支持,拆借資金,使各自企業渡過不少危機,逐漸走向強大。
什么意思,你懷疑岳東是我殺的?方挺一把打掉鄭春光遞過來的紙杯,熱水和茶葉濺到他身上。
鄭春光彈掉沾在衣服上的茶葉,慢條斯理地說:方總,別激動,我只是了解些情況。
方挺緩和了一下情緒,這才說: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問吧。
我了解,公司一直由岳東把持,你作為二股東,合伙人之一,掛名副總經理卻毫無權力,有這回事嗎?
胡說八道。我和岳東這關系,三亞商圈里誰不知道?他愛出頭,我愛當甩手掌柜,豈不兩全其美?
我怎么聽說,你該得的利潤分紅,都成了向岳東討要小錢,每次跟擠牙膏一樣,要十元給一元?
沒有的事,我們這是節約辦大事,把蛋糕做大,爭取幾年內上市。
方總牌玩得不錯,彩頭也大吧?
隨便玩玩,十萬八萬的,小賭怡情。不過,我可都是在澳門玩的,人家是合法娛樂活動。鄭隊長要是有興趣,下次我帶您去。
可是,據鄭春光了解,方挺經常去澳門豪賭,沒錢時便在賭場借高利貸,幾百萬不夠一天輸的;短短兩年時間,這位風光無限的富翁便成了“負翁”,差點兒連命都賭上。
種種跡象表明,方挺有重大作案嫌疑。但他有不在場證明,也不符合目擊人提供的體貌特征。
鄭春光由此推斷:雇兇殺人!
這時,省公安廳傳來好消息,經對彈殼和彈頭檢驗,認定作案槍支系樂東縣鶯歌海鹽場經警老李被盜的五四手槍。
鄭春光迅速趕往樂東,調閱當年盜槍案卷宗,了解到當年樂東縣公安局在偵查中發現,樂東縣鶯歌海鎮某村人邢大及同村人邢二有重大作案嫌疑,但因證據不足被取保候審,致使案件擱淺。而目前,邢大因吸毒一直處于勞動教養狀態;邢二于2002年1月8日因搶劫罪被判刑三年半,于2004年4月被保外就醫。邢二不僅有作案時間,在年齡、體貌特征上也與兇手基本相符;且有人還見過他曾經用一支五四手槍威脅過他人。
方挺與邢二、邢二與岳東都是背靠背的關系,互相并不認識,他們之間到底是如何建立起的聯系?
鄭春光通過查詢邢二的銀行賬號流水,從中找到了答案。
自案發以來,邢二銀行賬號先后收到多筆大額存款,分別來自三亞農行的多個營業網點,而六名不同存款人均系方挺身邊親朋好友及馬仔。
經深入排查,一名山西籍人士馬輝進入鄭春光視野。馬輝曾在樂東做生意,知道邢二在當地是有名的社會人,且風聞他手上有一把五四手槍,于是重金雇請為保鏢。后來因為生意失敗,馬輝進入岳東公司,成為方挺的專職司機。
由此,鄭春光理順了所有人物之間的聯系,案件真相也開始浮出水面。
2008年3月23日,經過兩年多苦心經營,三亞警方在江蘇南京將雇兇殺人嫌疑人方挺抓獲歸案。同日,邢大(已解除勞教)、邢二(受雇于方挺,槍殺岳東)、劉某(邢二朋友,曾多次幫其藏匿槍支)、陳某(知情人)四人在樂東某酒店落網。25日,在劉某朋友處起獲五四手槍一支,子彈二十八發。4月2日,馬輝在山西運城落網。
以偵破“2006·1·1”案件為發端,2008年9月至2009年年底,在海南省政法委組織開展的偵破處置積壓命案專項行動中,鄭春光帶領他的團隊,一馬當先,又連克上述五起積壓四至十五年不等的命案。
河西乃至整個三亞市,一時間撥云見日,氣朗天清。
逃不出天涯海角
1996年起,武漢人馬漢慶先后在武漢和烏魯木齊等地持槍搶劫作案六起,致七死五傷,2004年11月11日在三亞市落網;
2004年2月13日、14日、15日,云南大學生化學院在校學生馬加爵,三晚共錘殺四名同學,3月15日在三亞市落網;
2009年11月23日,北京市大興區黃村鎮人李磊持刀殺害六位親人,11月28日在三亞市落網……
天涯海角,曾一度是逃犯夢想中的藏身之所,最后卻無一例外成為他們的落網之地。
作為經驗豐富的老刑警,鄭春光參與了對其中大部分逃犯的布控、抓捕和審訊。特別在2011年5月至12月開展的全國性大追逃“清網行動”中,他親手擒獲逃犯十九人,規勸投案自首七人,被公安部榮記個人一等功。
2009年1月3日,三亞市河西區一出租屋內。
死女仔,去哪兒瘋了?何春燕大早上見到一夜未歸的小花便破口大罵,和你那個死爹一個德性。
13歲的小花咧了咧嘴,想努力做出一個討好的笑臉,卻比哭還難看。和幾個臨高老鄉吃飯、唱歌,忘了看時間。她說,好累,困死了。說著,有點兒蹣跚地進了臥室,一頭撲倒在床上。
何春燕老家是臨高人,離婚后帶著女兒小花,來三亞市租房子、打工。望著女兒瘦小的背影,還有叉著兩條腿別別扭扭的走路姿勢,她咽下幾乎要沖口而出更惡毒的咒罵,尾隨小花進了臥室。
屁股上怎么有血?
小花嘴里發出含混不清的“嗯嗯”聲,迷迷糊糊要睡著了。
何春燕粗魯地掀開女兒裙子,拽下內褲……啊,疼!小花突然喊起來……
這群畜生!一貫冷靜的鄭春光聽完小花母女的敘述,忍不住拍桌怒罵。
就在昨晚,一名曾經與小花熟悉的臨高青年仔阿真,喊她一起出來吃飯、喝酒。無所事事的小花欣然前往,沒想到阿真還帶了十一名青年仔。酒足飯飽后,他們帶小花回到位于河西區躍進路某賓館,輪流對她實施強奸行為,暴行持續近三個小時。
鄭春光立即召集警力趕到事發賓館,直接飛起一腳踹開客房門。房間里,只剩兩個貪覺或被同伙忘記叫醒的嫌疑人,其他十人已經提前倉皇逃跑。
嫌疑人均為當地漁民,多數以打魚為生。逃回臨高后,他們不敢回家,直接駕船出逃海上。
面對茫茫大海,鄭春光一言不發,在沙灘上憤怒而焦急地走來走去。
在他身后,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腳印,但迅速被翻滾而至的海浪抹去。
十年前,鄭春光與前妻離異后一直未娶,那是埋在他心底無法言說的遺憾和痛。他與前妻是高中同學,上警校期間兩人通過書信傳情,慢慢走到一起。鄭春光是那種案子不破就放不下的人,他1969年5月2日出生,按照星座說法屬于金牛座,認準一件事就一直做到底,九頭牛也拉不回。外出辦案,他幾個月毫無音訊;女兒出生,他不在身邊,完全沒有照顧妻子的感受。女兒3歲那年患上痢疾,嚴重到便血住院,鄭春光還在外地抓人,等他回來時女兒已經住院兩天。他想表現一下,趁女兒打上點滴睡著了,趕緊讓兩天兩夜沒合眼的妻子回家好好睡一覺?善拮忧澳_剛走,傳呼機就響了:一個久捕未獲的逃犯現身。他看了看熟睡的女兒和大半瓶輸液,又把點滴調慢,覺得自己快去快回,一個小時之內能趕回來。
一個小時后,點滴打完了,血液順著滴管開始回流……
“清網行動”開始后,鄭春光將“1·3”案件中的十名逃犯作為重點攻堅,多次到臨高蹲守,陸續將其中上岸返家的三名逃犯抓獲。以阿真為首的七名逃犯,依然躲在漁船上,四處飄蕩,行蹤不定。
守株待兔雖然有一定效果,但警力有限,時間緊迫,再耗下去不是辦法。這七名逃犯,都是家里頂梁柱,有的剛下過聘禮還沒結婚,外逃兩年多,讓原本不富裕的家庭更加貧困。
時值2011年中秋節前夕,鄭春光利用這個難得時機,帶著月餅、糧油、隊員們的捐款,還有常用藥品,多次登門拜訪七名逃犯家屬,用法律政策、血肉親情來打消他們的顧慮,喚醒他們的良知,讓他們配合警方,規勸親人早日投案自首。
十五了,月圓了。
幾臺轎車安靜地停在深夜里,這是鄭春光和隊員們在臨高過的第二個中秋。
阿真家里,5歲大的女兒咬下一大塊月餅,來不及嚼碎就咽下去,噎得嘩嘩流眼淚。年輕的媽媽不停地拍打著女兒后背,既心疼又心酸,慢點兒吃,慢點兒吃。
媽媽,是不是等爸爸回來就天天有月餅吃?
對,爸爸打了很多魚,就快回來了。
鄭春光和隊員們的真誠,換來了家屬們的信任。在老人們、妻子們、孩子們的感召下,2011年9月14日,中秋節過后第三天,七名逃犯終于結束海上兩年多的漂泊,棄船上岸。
福爾摩斯微信群
初中時就因迷戀福爾摩斯立志報考警察學校的鄭春光,通過多年刑偵工作淬煉,血脈里融入了“忠于黨忠于人民”的紅色基因,逐漸成長為共和國最優秀的刑警之一。在他辦公室的墻上,貼有一幅碩大的剪影——穿著考究的西裝,戴著獵鹿帽,叼著大煙斗,這個全世界都熟悉的神探形象,成為了三亞市全體刑警作訓服上醒目的Logo。
八八級中國刑警學院畢業生,時任副市長、市公安局黨委書記、局長陳曉昆,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福爾摩斯迷。為了能在處理繁忙政務的同時,隨時掌握刑事發案、偵查動態,他建議鄭春光建一個涵蓋刑偵、刑事技術、網警等部門的微信群,同步上案,發揮各自優勢,實現“主動偵查、積極串并、深度研判、強化經營、集中打擊、盡力追贓”的偵查新模式。
這與鄭春光的“大刑偵”夢不謀而合。作為群主,鄭春光順勢為這個群起了個響亮名字——福爾摩斯微信群。
各刑偵部門負責人和業務骨干五十八人,被鄭春光一一邀請進群。他們各自為戰時,每一個都可獨當一面;合在一起時,就組成了“福爾摩斯”的超強大腦。
2014年7月9日,一個低壓區在西北部太平洋海面上生成,美國海軍研究實驗室給予擾動編號92W;10日升格為熱帶低氣壓,評級由“Low”逐步提升至“High”;12日升格為熱帶風暴,命名為“威馬遜”(泰語:雷神)。中央氣象臺預計,18日其將登陸海南省,風力達到臺風五級,為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最強風力。
收音機里播報的紅色預警,讓在海棠灣景區撿拾礦泉水瓶的劉根停了下來。他抬頭看了看,依然是藍天白云,絲毫看不出臺風即將來臨的征兆。一向循規蹈矩的劉根,還是聽從氣象部門的溫馨提示,去超市買了些生活必需品,又給在郊區農村的父親轉去一萬元。
從老家出來時,劉根拖家帶口,不算漂亮但很有女人味的老婆、6歲的女兒、4歲的兒子。他本想在三亞找個與旅游相關的體面活計,比如導游、餐飲或接送游客,慢慢發現這些活兒都不如撿礦泉水瓶來錢快。
“威馬遜”即將來臨的前夜,劉根在簡陋的出租屋里喝著劣質白酒,過去的生活場景如猛獸一般撲面而來,瘋狂咬噬著他的心。身為“丐幫”,劉根時常能撿到游客遺失的貴重物品。他秉持俠義心腸,悉數歸還失主。這天,他“撿回”一個還沒找到工作的年輕男同鄉阿東,就讓老婆做了幾個小菜,兩人邊喝邊聊。兩個都愛喝點兒的男人越聊越投機,一時引為“好兄弟”。
出租屋里異常悶熱,劉根不知不覺已經喝了半斤白酒。好像那天也是要來臺風吧,他不放心,從景區匆匆趕回來,一推門看見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場景:他的“好兄弟”與老婆正赤裸裸地糾纏在一起……
離吧。老婆以攻為守。
看著兩個幼小的孩子,盡管他憤懣異常,又于心不忍。勉強維持了幾個月,難以消除的芥蒂還是讓兩人離婚了:老婆凈身出戶,兩個孩子歸劉根撫養(送到鄉下由孩子爺爺帶)。他對她提了唯一一個要求:不能再和阿東來往,傳回村里,全家人都抬不起頭。
“威馬遜”臺風裹挾著暴雨,在島上肆虐一夜后剛剛過境,福爾摩斯微信群里就刮起一陣更猛烈的“臺風”:海棠灣一棟爛尾樓內發生惡性殺人案件,一男一女被人用柴刀砍殺。
也是中國刑警學院畢業生、內蒙古人樊弘偉,2008年入職三亞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因偵辦案件能力出色,長年被省紀委、省廳借調搞專案,與2011年年底調任刑警支隊副支隊長、次年6月升任支隊長的鄭春光僅打過幾個照面,互相并沒有過多的直接了解。
樊弘偉此時人還在?,通過微信群,他看到一張張慘不忍睹的現場照片,以及各部門匯總的信息。這期間,他隨時關注著案件偵破進展,思維始終與參與案件偵破的同事保持同步。
殺人現場被臺風、暴雨破壞,案件偵破進展緩慢。此時專案剛好結束,樊弘偉回到三亞,立刻向鄭春光請戰。
好啊,鄭春光說,這幾年總聽總隊領導表揚你,現在案件正是關鍵階段,先熟悉一下案情。
案情在群里已經熟悉了,您就直接指派工作吧。樊弘偉自信地說。
劉根那晚喝了不少酒,因為幾天前有人說看見他前妻和阿東在一起。
看了看時間,已經將近午夜,劉根于是將一把鋒利的柴刀掖在腰間,騎上電瓶車沖入臺風即將來臨的夜里。
那棟爛尾樓不難找,樓下剛好停著一輛貨車。爬上車頂的時候劉根還想,如果這次傳言與以前一樣不準,他就求前妻搬回家來住。二樓陽臺窗戶用一片鐵皮封著,撬開時發出砰砰響聲,他松了一口氣——估計里邊不會有人。等他鉆進屋里時,在雷電的爆閃中,曾經有過的一幕再次出現……
樊弘偉很快查明,案發前一天,劉根曾經給父親轉過一萬元錢。
循著這條線,他來到劉根老家,見到劉根的父親和兩個孩子。
劉根的父親蹲在墻角,表情木然,只顧吸著一根長長的水煙袋,對樊弘偉的問話充耳不聞,讓人不禁懷疑他是個聾啞人。
倆孩子反而特別歡實,對樊弘偉帶來的飲料特別喜歡,喝完一口咂巴咂巴嘴,露出無限幸福的表情。
爸爸前段時間回來看你們沒有?樊弘偉問。
回來啦。倆孩子爭先恐后地回答。
爺爺“吭吭”地干咳兩聲,似乎被水煙嗆到。
爸爸說什么?
沒有。倆孩子一前一后拉著長音回答。
臨走前,倆孩子一邊一個拉著樊弘偉,問,叔叔,你什么時候還來?還能給我們帶甜飲料嗎?
樊弘偉鼻子酸酸的,嗓子說不出話。第二天上午,他和同事買了一大袋小食品,專門又給倆孩子送過來。
臨走時,小姐弟倆出來送。樊弘偉看見弟弟胸前多了一條長長的掛繩,吊墜垂在肚皮上。
這吊墜誰給你的?樊弘偉問。
是爸爸給的。
爸爸給你吊墜,姐姐沒有,會不會生氣?
不會,爸爸把手機給姐姐啦。
6歲的姐姐忍不住哭了,她突然沖著樊弘偉喊了一句:
爸爸說,要是爸媽都沒了,一定照顧好弟弟……
樊弘偉在福爾摩斯微信群里@了一下鄭春光:報告支隊長,嫌疑人家屬吐口了。
下篇:踏遍青山人未老
他的自律、勤勉、堅韌,像一面鏡子,能照見別人臉上的灰塵。
——與鄭春光共事多年的刑警張紅英說
風起于青萍之末
尖峰嶺下的某鎮,2014年改為某生態區,下轄十個行政村,貧困的某村便是其中之一。2017年正月十一,某村籠罩在濃濃的年味里。夜幕剛剛降臨,十幾處篝火便迫不及待地升起,一些喝過酒的村民開始聚集,伴著八音合奏的優美旋律,跳著歡快的叮咚舞。
原村書記符有法的兒子符大志,在丈人家與大舅子、連襟等人從中午一直喝到晚上,舌頭都喝大了。
不喝了,出去看看熱鬧。符大志晃晃蕩蕩走出丈人家,騎上摩托車七拐八拐便上路了。“吧唧”一聲,沒走出多遠,摩托車摔倒在一段斜坡上,符大志被甩了出去。
幾個路過的村民看到這一幕,興奮地拍手大笑,竟沒有一個人上前幫忙。符大志自己爬起來,沖幾個村民破口大罵,然后開始發生撕扯。大舅子、連襟持械聞訊趕來,很快與幾個村民混戰在一起。
正圍著篝火唱歌跳舞的村民,聽到這邊打起來,立刻跑過來支援落了下風的村民。符大志一看勢頭不好,丟下摩托車趁亂溜了;大舅子、連襟也且戰且退,回到家里不出來。
但戰事尚未完全平息,對符家父子積怨已久的村民有氣無處發泄,依然群情激昂不肯散去。
今晚打地主!有人喊了一句。
好,打了地主好過年仔(當地年俗,正月十二為年仔節)!有人附和。
拔了地主家的地瓜藤(親屬)!有人又喊。
對,一個不留。幾十個村民高聲齊喊。
一個火把丟在符大志躺倒的摩托車上,大火轟然而起。借著火勢,失控的村民砸開符大志丈人家大門,沖入屋內,一邊打砸一邊要人。符大志的丈人在村中尚有威信,村民沒傷害他,在打砸一番后,開始奔向位于村頭的符有法家別墅。
路上,越來越多的村民舉著火把,帶著柴刀、汽油、磚頭加入打砸隊伍。一時間,幾條“火龍”在某村上空游走。在連砸五家別墅后,幾條“火龍”匯聚在符有法家別墅前。
符有法、符大志,別做縮頭烏龜,快出來!村民齊喊。
大門緊閉,只傳出狼狗狂吠聲。村民很快失去耐心,砸開鐵門沖了進去。除了幾個女家屬,沒發現符家父子。不甘心的村民開始到處潑灑汽油,別墅、糧倉被扔進一支支火把。沖天火光照亮了某村夜空。
符大志從丈人家逃出來后,見情況不好,躲到姨姥家不敢出來。而符有法受邀正在鎮上喝酒,接到家人電話后,他借了個滅火器,開著客貨車趕回來滅火。
這火太大了,一個小小的滅火器如何能滅?
符有法氣憤之下把圍觀的一個村民打傷。
還敢打人?打死狗日的!情緒本來得到一定宣泄的村民再次激動起來。人群拿著柴刀、棍棒朝符有法圍攏過來……
一輛輛警車在尖峰嶺崎嶇的山路上疾駛。刑警支隊、特警支隊、天涯分局、武警部隊共二百余名警力,在“2·8”專案組組長孫令文、副組長鄭春光帶領下,奔赴案發現場。
某村昨晚發生三亞市有史以來最嚴重的聚眾打砸燒殺事件:死者之一為原村書記符有法,死亡地點距離村委會不到百米,刀口集中在面部、頸部、上身,顱腦復合型開放性骨折。死者之二為其弟符令法(一條腿有殘疾),面部已被刀剁得血肉模糊,死亡地點在符有法家別墅附近。另有符有法親屬四人受傷,七棟居民住房(別墅六棟)被砸、燒,一輛客貨車、兩輛摩托車被燒。
鄭春光坐在車里,看著窗外連綿四百多平方公里的尖峰嶺,陷入沉思。這注定是一場異常艱苦的戰斗。
“2·8”案件指揮部臨時設在村委會。
某村共有村民千余人,案發時段自2月7日晚8時至8日凌晨2時,參與行兇人員與圍觀村民混在一起,確定嫌疑人身份成為擺在專案組面前第一道難題。
經過兩天大范圍摸排,刑事技術篩查,及在村委會、黨員、家在本村的協警、治安員及部分群眾大力支持下,最終確定“2·8”案件系以主犯路遠平、吳春想、楊明為首,利用村民長期對前任村書記符有法及其親屬的不滿情緒,煽動其他七十三名村民進行打砸燒殺的群體性惡性刑事案件。
七十六名犯罪嫌疑人已紛紛逃進大山。某村一面是大隆水庫,另三面被尖峰嶺環繞,原始森林密布,地形極為復雜。
案發當日,按照陳曉昆指示,已經對某地區通往外界、尖峰嶺路口進行全面設卡,扎緊口袋。孫令文、鄭春光則一面布置熟悉村里情況的警力、村干部及進步群眾,做涉案人員家屬思想工作,爭取涉案人員下山投案自首;一面組織大批警力,進行二十余次圍村抓捕、十四次大規模搜山。
每一次搜山,對民警來說都是一次毅力和膽量的考驗。除了要防備嫌疑人襲擊,攀爬一座座連警犬都累得癱軟的險峰,還要隨時對付爬到身上的蜈蚣、蜘蛛,以及橫在面前或已經踩到腳下的蛇。
截至3月25日,七十三名涉案嫌疑人被陸續抓捕或投案自首,案件取得階段性成果。而涉嫌殺害符令法的楊明,涉嫌殺害符有法的吳春想、路遠平三名主犯,自知罪行嚴重,繼續藏匿在深山中。
三人均在山里長大,楊明、路遠平有犯罪前科,楊明還是廣西某邊防退役軍人,要抓住這三人,絕非易事。
要做好下大力氣、吃大苦頭的準備。孫令文不無憂慮地對鄭春光說。
是啊,敵明我暗,他們手里還有鳥銃(自制火藥槍,具有較強殺傷力)、柴刀。鄭春光說,不過,我們“兩只老虎”難道還怕斗不過“三只猴子”嗎?
孫令文會意地笑了。
高難度潛伏的圍山困獸
為便于秘密開展工作,專案組把指揮部轉移至鎮上,租下一棟四層民宿的頂層。經營民宿主人的兒子,是派出所一名優秀協警阿耍——熟悉地形,曾在云南某野戰部隊服役,具備極強的野外生存能力,為前期搜山和即將開展的圍山困獸行動發揮了重要向導作用。
在前期多次進山搜捕嫌疑人的同時,孫令文和鄭春光兩位老刑警已經提前瞄好十二個埋伏點,每點派兩名警力實行二十四小時蹲守,以期鎖定嫌疑人活動路徑;派出六個化裝成夜釣、打獵、采藥、電信基站維護等小組,進山摸排、搜查嫌疑人可能的藏匿地點,提取吃剩的食物、礦泉水瓶、煙蒂、糞便等,由技術部門進行DNA比對檢驗,以及采取物色耳目、監控外出船只(車輛)、外調三人社會關系、發布懸賞通告等措施,全方位展開偵查、抓捕工作。
小樊,交給你個艱巨任務。在梳理各項措施落實情況中,鄭春光發現一個漏洞,他點著布控圖上一個位置:吳春想父親家位于村口,離山不遠,白天5點到半夜12點有武警在附近執勤把守,他很可能趁半夜12點之后這段空窗期潛回來取補給,你帶上兩個弟兄,專盯這段時間。
小樊就是樊弘偉,他在偵破海棠灣雙尸案后不久被提升為四大隊副大隊長,也是最早一批進駐專案組成員。到達指定位置后,樊弘偉發現,吳父家東南方向不足二十米有一簇草叢,可以作為近距離監控地。
三人趁著月色匍匐進入草叢,才發現這是兩座墳墓——墓碑顯示墓主為吳春想爺爺和奶奶。兩名年輕兄弟比較忌諱,臥在墳外側;一百七十斤體重的樊弘偉勉強可以趴在兩墳中間——這是最有利于觀察的位置。他左右拱了拱手,心說,兩位老人家千萬別怪我,是你們沒教育好孫子呀,不然我也不會遭這罪。
人剛隱蔽好,吳家的狗走過來,嗅了嗅樊弘偉。
去,去。樊弘偉壓著嗓子攆。
狗退了幾步,開始汪汪叫。屋里燈亮了,吳父拿著手電走出門,沖著草叢方向照過來。
樊弘偉心想完蛋了,還沒五分鐘就被發現,回去沒法和鄭支隊交代啊。吳父壓根兒沒想到墓地會藏著三個大活人,對狗呵斥兩聲,解了個手回屋了。狗大概感覺自己盡了責任,也乖乖回窩睡覺了。
這一夜,過得驚心動魄:吳父估計上了年齡,又起了兩次夜。狗過來三次,沒叫。墓地下返上來的潮氣把肚皮、膊了蓋兒(膝蓋)拔得冰涼。每人肚里還憋著一泡尿,起來方便怕暴露目標,就地解決又對死者不敬,只能強忍。
山中十二個埋伏點同樣難熬。每組二人,刑警武警各一人,武警每天可以輪換,而刑警限于警力,至少三天能輪換一次。進山時,刑警每人配備一把槍、一個爆震彈、兩個彈夾,帶足至少三天的飲水、干糧,以及望遠鏡、夜視儀、雨衣等裝備,足有二十公斤。在這里,雨衣是一大神器,白天穿著避雨、避蚊蟲,晚上當被當褥子當枕頭;還有更不能少的硫黃,叢林里露天睡覺,睡前必須在周圍撒上一圈,以驅趕毒蛇野獸的侵襲。
為便于熟悉整體環境,各組之間要定期交換埋伏點。老家是湖南農村的重案大隊副大隊長肖周祥,有豐富的山里生活經驗,開始被鄭春光指派化裝為電信基站維修工。一次在信號塔連續觀察一個小時返回地面時,他一腳踏空從塔的半身腰跌下來,頭部、腰部受傷,被送回市里醫院治療。一天后,腰上貼著膏藥、鼻青臉腫的肖周祥不顧醫生和家人勸阻,要再次回山。
你不要命了,摔成這熊樣還逞能?妻子按著他說。
不是逞能,你是沒看見,孫局長、鄭支隊急成啥樣,還有兄弟們受的那些辛苦,我躺不住啊。
肖周祥歸隊后,被安排與阿耍一組進山,埋伏在一處山坳里。兩人都是爬樹好手,于是選擇在一棵高大茂密的古樹上潛伏。
“唰唰”……肖周祥背后傳來聲響,他以為是阿耍聚過來。
有什么發現?他問。
沒人回答。
“唰唰”聲越來越近,他預感不好,猛然回頭,一條將近兩米長、人手臂一樣粗壯的銀環蛇,正張著大嘴,吐出的“丫”形細長紅信子幾乎要觸到他鼻尖上。
“啊”的一聲,肖周祥又一頭從樹上折下來。
鄭春光白天化裝成打獵者或采蜜人,與民警們一起進山搜查,晚上則匯總各路信息,研判當前形勢,制訂下步措施。這期間,鄭春光幾乎不眠不休,只要微信群里收到前方任何信息,他都要第一時間回復。
指揮部徹夜長明的燈光,溫暖和激勵著潛伏在各個點和所有參戰的兄弟們——連續九天九夜沒下山、創下最長時間潛伏記錄的偵查員陳旭東,趴在山坡上與眼鏡蛇對視十分鐘、最后把毒蛇逼退的偵查員邢孔獎,一直隨隊作戰、隨時檢驗比對遺留物的刑事技術人員何寶富,為保障后勤供給、險些人車墜崖的梁杰,以及五大隊大隊長蕭帥憲、協警阿耍、武警小賴……真正是上下同欲、“此案必破”(海南省委常委、市委書記嚴朝君語)的信念,讓“2·8”專案組全體成員緊握成一只無堅不摧的鐵拳。
除了抓獲嫌疑人,最讓人期待的,就是換防補給時可以回到民宿痛痛快快沖一個澡,吃一頓鄭支隊提前安排好的燉羊肉。
山間潮氣大,墓地陰氣重。多吃羊肉啊,能去去濕氣,補補陽氣。每次鄭春光都這樣說,然后把大塊的羊肉夾給樊弘偉、陳旭東……
三名嫌疑人的頑固超出預期,兩個月過去,依然音信皆無。
為了大造聲勢,敲山震虎,4月15日,專案組組織三百警力,出動警犬、無人機,對高度懷疑嫌疑人藏身的孤島山包山,進行地毯式搜索。搜索行動從日出持續到日落,熱帶原始雨林茂密的植被和復雜多變的斷裂、峽谷等地形地貌,讓先進的科技設備失去用武之地,警犬在半途中即四肢發抖,只能靠馴犬員背著行進。這次包山行動,除了發現一些礦泉水瓶、人類糞便,一無所獲。
隨著5月臨近,氣溫升高和雨季到來,潛伏難度越來越大,隊伍里的消極情緒開始出現和漫延。
鄭春光內心充滿焦慮,他知道,行百里路半九十,越是困難的時候越要挺住。
5月2日,又一批潛伏人員下山輪換。晚上聚餐時,一名年輕隊員看看胡子拉碴的鄭春光,又看看另一桌的孫令文,說,鄭支,你比咱們孫局大不少吧?
鄭春光哈哈大笑,對,論級別他是局長,論年齡得叫我一聲大哥。
孫令文聽到后立即反駁:誰說大不少?你們鄭支也就大我幾天,不信,亮身份證看看。
這一亮不要緊,有眼尖的隊員驚呼:今天是鄭支生日啊!
喝酒!喝酒!
好吧。孫令文說,今晚大家就開懷暢飲,為咱們鄭支過一次戰地生日。
那晚大家喝了多少酒,鄭春光不記得,但每個人對他說過的話,至今記憶猶新。尤其當孫令文慷慨激昂朗誦起唐代邊塞詩人王昌齡的《從軍行》時,大家齊聲唱和,淚流滿面,把連日來壓抑在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這兩句千古名句,后來被鐫刻在刑警支隊墻上,成為三亞刑警不屈不撓、敢打敢拼的精神寫照。
陣痛過后的瓜熟蒂落
誰走漏了風聲?是梁杰。在“戰地生日”祝酒時,他大聲對鄭春光喊了一句“早生貴子”,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但什么都逃不過老刑警的眼睛,孫令文看著鄭春光幸福的表情,心中有了數。
什么情況?第二天,孫令文“逼問”鄭春光。
嗨,沒什么,就是你嫂子要生了。鄭春光見沒法再隱瞞,只好實話實說。
怎么不早說?女人生孩子等于過鬼門關,你趕緊回去看看,安排一下,這兒有我盯著。
女人生孩子是瓜熟蒂落的事,再說離預產期還有半個月呢。
鄭春光進山已經三個月,其間除趁回市里開會、匯報案情,抽空回家看一眼外,所有精力都撲在“2·8”案件上。他清楚,這起案件偵破與否,不僅關乎某村乃至全市社會穩定,更關乎三亞刑警的榮譽。
離婚后,鄭春光把刑偵事業當成唯一的精神寄托,無暇再顧及個人感情生活,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2015年年底。
年近三十的李惠堅,是農村進城的務工人員。在租住的房屋對面,她經常能在清早看見一個出門的中年男子——個子不高,儀表整潔,走起路來一陣風。誰先開口打招呼已經無法考證,合理的推斷應該是這樣:某天,李惠堅看見著警服的鄭春光,知道了他身份,于是她說,她想改名字,不知道派出所給不給辦?
怎么改法?鄭春光熱心地問。
我原來叫李惠娟,上戶口時登記成李惠堅,好難聽啊。
鄭春光笑了,堅有什么難聽?堅強、堅毅、堅定,都是我們必須具備的好品質啊。
元旦前晚,鄭春光在單位吃了飯,又忙了一會兒才回家。在家門口,碰到剛下班回來的李惠堅。
吃了嗎?他問。
沒呢。她答。
哦,要過新年了。他看了看夜空燃放的禮花,住了這么久的鄰居,我請你吃個飯吧。
好啊。
在附近一家小飯店,鄭春光點了四個菜。他一筷子沒動,眼看著李惠堅把四盤菜、一大碗米飯吃得干干凈凈。
行了,就她吧。他想。
專案組步步為營,公開與秘密相結合,幾條線同時作戰,極大地壓縮了嫌疑人的活動空間。
5月初的一天,吳春想、路遠平虛弱不堪地從一處割膠工人廢棄的工棚里鉆出來。
這些天,他們在山里頻繁更換藏身地點,幾次心驚肉跳地躲過搜山警察的圍剿,內心已經接近崩潰邊緣。由于供給線被切斷,兩人已經三天滴米未進,只好冒險竄入山中的苗寨,乞討食物。幾天后,兩人迫于無奈想再次進入苗寨乞討,赫然發現寨門口張貼著懸賞通告——每抓獲一人獎勵十萬元,于是調頭倉皇逃回藏身之處。
5月14日凌晨1點,吳春想、路遠平在深山里逃亡九十六天后,相互攙扶著前往專案組投案自首。
吳、路的投案,讓專案組一片沸騰,也印證了圍山困獸、敲山震虎的策略是正確的,在這場比拼意志力的較量中,三亞刑警又勝一城。
春光,你現在可以下山了吧?孫令文又一次督促道。
就在半小時前,鄭春光接到大姐電話,說惠堅突然腹部疼痛,有早產征兆,已經被送進醫院待產。
在大家的歡慶聲中,鄭春光悄悄走出民宿,啟動汽車,像箭一樣駛向夜幕籠罩下的尖峰嶺。
凌晨4點,鄭春光趕到醫院,這時妻子已經進入產房。
在鄭春光焦急等待三個小時后,產房里傳出一聲響亮的啼哭——兒子降生啦。
最后一個逃犯
早在5月8日,根據先期物色的線人信息反饋,楊明曾在雅林嶺扎營水庫附近山上出現過,專案組立即安排蕭帥憲、阿耍及剛從另外一個埋伏點撤下來的肖周祥等八名警力進山搜索。
雅林嶺臨近樂東縣,不通公路,熱帶雨林植被比起尖峰嶺更原始、更茂密。走在前面的阿耍,不停地揮動柴刀開路,后面人踩著前面人的腳印緊跟。如稍有不慎,就可能滾落到崖下。
走著走著,一條斷崖橫在前面。阿耍在周圍轉了轉,發現如果繞到谷底再爬上來,至少要耗費一天時間。他爬上一棵三十多米高的通天樹,又很快順著一根從樹上垂下的藤蔓滑下來,腳一蹬地,“嗖”地一下就悠到崖對面。
一個、兩個、三個……
啾啾……幾聲清脆響亮的鳥叫聲,在山谷的上空響起。
啾啾……從另一個方向,又傳來幾聲回應。
這是什么鳥?叫得聲音蠻大的。蕭帥憲問。
是海南山鷓鴣。對鳥類頗有點兒研究的肖周祥說,這種鳥叫聲特別大,只有咱們海南有,數量不多,被列為世界瀕危物種。
它們在說什么?
現在是鳥交配繁殖季節,肯定在說情話嘍。
不對。一直沒吱聲的阿耍開腔了,海南山鷓鴣成對生活,夫妻關系比較穩定,不會這么大聲說情話?磥……
看來什么?大家急切地同聲問。
看來是有人在發信號。
果然,在發出鳥叫的大概方位,經過幾個小時的反復搜索,在茂密叢林下發現一處用樹枝、芭蕉葉搭成的窩棚。在窩棚上下兩側,各自有被踩踏過的痕跡。窩棚里空空如也,只在地面雜草間發現幾顆米粒。
看來此處極有可能是楊明的一個食物供給點。
5月14日下午,鄭春光返回專案指揮部,人還沒坐定,就接到扎營埋伏點報告:經過七天七夜監控,終于發現有一陌生男子正騎一輛電瓶車進山,朝窩棚處駛來,極有可能是前來給楊明送補給。
考慮到楊明一直沒有現身,且持有槍支,鄭春光經過慎重思考,做出先穩住不動、待陌生男子返回時再秘密抓捕的決定。
陌生男子原來是楊明表哥。
自案發后,楊明沒有和吳春想、路遠平一起逃進尖峰嶺,而是獨自逃到與某村相隔數座大山、十幾公里外的雅林嶺。他與表哥約定,每周上山送一次食物,把食物放在窩棚里,然后學幾聲鷓鴣叫,待聽到楊明回叫后就下山。而狡猾的楊明通常在晚上或第二天才去取食物。
為了不驚動楊明,指揮部決定組織刑警支隊、特警支隊及附近幾個派出所警力,集結在外圍待命;由埋伏點的蕭帥憲等人就地組成八勇士抓捕組,在窩棚里外潛伏,伺機實施抓捕。
15日凌晨4點40分,穿著人字拖、蓬頭垢面的楊明身影終于第一次出現在抓捕組視野里。
他異常警覺地觀察著周圍環境,在叢林里弓身前行,一步步靠近窩棚。
在窩棚外潛伏的蕭帥憲,緊握著手槍,手心里全是汗。他身邊,是拿著電擊槍的同事。根據鄭春光指示,只有在楊明持槍拒捕情況下,可以直接開槍擊斃,否則要抓活口。
楊明快走到窩棚時才想起,一早裝滿火藥、鐵砂的鳥銃,竟忘了拿。
在窩棚前,他站直身子,四處看了看,然后轉身似乎要鉆入窩棚的一剎那,突然閃身向窩棚一側灌木叢奔去。
砰,電擊槍響了。楊明晃了一下身子,向前跌出。幾乎與此同時,蕭帥憲不顧一切騰空撲出,一只手正好抓住楊明腳踝。楊明拼命一掙,脫身后就勢滾入窩棚后深谷里,只留下一只破爛不堪的人字拖。
懊惱過后,蕭帥憲才感覺到右腳鉆心地疼痛。原來在他身體落地時,這只腳結結實實打在一塊石頭上,造成踝骨骨折。
接到消息后,在外圍守候的全體警力、警犬,迅速趕到現場,以窩棚為中心,向四面樹林進行聲勢浩大的搜索。
在半山腰,警方發現一處十分隱蔽的山洞。洞口被一塊與山體連接、向外傾斜的巨石完全遮擋,左右兩側各有僅能通過一人的出口,也被灌木叢遮擋得嚴嚴實實。洞里地上,散放著幾個捕捉山鼠的籠子,一個燜鍋,及幾個椰子、醬料;半空中架著一根藤蔓,上面晾曬著一些干野菜;在緊靠山體形成的夾角位置,有一塊天然平整的大石板,上面鋪著一層竹席。很明顯,這里就是楊明一直棲息的老巢。距離山洞后山坡十幾米,發現一處茅草房,里邊墻橛上,掛著那把上了膛的鳥銃。
5月16日,陳曉昆副市長在孫令文、鄭春光及區維穩工作分管干部、某村委會等人員陪同下,再次來到某村第三小組楊明及妹妹家做思想動員工作,明確指出楊明是某村“2·8”案件通緝犯,現仍然在逃,對社會危害極大;家屬如果知道下落或有聯系,要規勸其趕緊回來投案自首,爭取獲得寬大處理。
在三亞警方層層布下的天羅地網和步步緊逼之下,身負重傷、已成驚弓之鳥的楊明,終于放棄逃亡和抵抗,于5月20日上午一瘸一拐走出叢林,向警方舉手投降。隨后,楊明因腎衰竭,被緊急送進醫院ICU搶救。
102天的叢林作戰,給“2·8”案件所有參戰人員留下了一生難忘的野外艱險生存體驗,很多人已經能分辨出多種毒蛇類別,哪些野菜野果樹根可以充饑解渴。
返程途中,鄭春光搖下車窗,深深地呼吸著這片熱帶雨林散發出的清新氣息,深情地眺望著云霧繚繞中的三亞最高峰——1412米的尖峰頂。從山峰上源源不斷地流出的清泉,匯入亙古長流的寧遠河,哺育滋養著鹿城的一方水土、一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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