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蔣彪
昆明,四季如春,陽春三月更是滿城飛花,五彩繽紛。屬羊的蔣彪,1967年生人,個頭兒敦實,濃眉大眼,滿臉都是春天般的真誠微笑。
屬羊的男人往往開朗大方,聰明睿智。蔣彪正是如此。而作為一名出類拔萃的優秀刑警,他則當之無愧地獲得了全國公安“百佳刑警”稱號。
筆錄三次沒過關
“彪哥”,是人們對蔣彪的昵稱。長青派出所地處昆明鬧市,但四層簡易辦公小樓顯得很陳舊。不大的辦公室里有些擁擠而凌亂。蔣彪的兩個徒弟已經等在了那里。
徒弟副所長來吉寶黑黑瘦瘦的,但眼睛炯炯有神,透著偵查員特有的機警與果斷。另一徒弟是禁毒大隊偵查員趙錦華,一個帥小伙子,安靜地不茍言笑地坐在邊上。
因事先打過來采訪的招呼,副所長來吉寶待我進來坐定,便打開了話匣子。
“彪哥”是我師父,當年我和錦華從警校畢業分配到這里,就是“彪哥”帶著我們的。
他可厲害了。記得第一次做詢問筆錄,我們覺得沒什么難的,別人怎么問,我們怎么記。嫌疑人怎么說,我們把重點記下來就是了。這些我們在警校都是學過的,非常簡單。
可是沒想到,當我們把做完的筆錄拿到“彪哥”面前時,卻傻了眼。
“彪哥”看完,什么話都不說,用筆在上面打了個叉,要我們重做。
那一次真的是把我們整慘了,一個筆錄做了三次都沒有過關。
沒辦法,我們兩個人只好關起門來,悄悄地把“彪哥”做過的筆錄拿出來,一字一句地研究。
果然不一樣,不僅做得規范,并且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后來,“彪哥”告訴我:犯罪嫌疑人抓回來,只是第一步,要想讓他們的罪行在法律上得到認定,就必須認真做好筆錄。特別是初始筆錄,更加來不得半點兒馬虎。不然的話,在檢察院、法院的程序中,都會遇到很大的麻煩,發回重審都是小事情。我們警察不僅僅只是抓人,還得讓犯罪嫌疑人受到法律的公正裁決,更要經得起時間考驗。
師父就是師父,有句老話:“一朝為師終身為父。”“彪哥”對我們不僅僅是業務上言傳身教,在做人上,更是毫不含糊,有原則,有道義,有擔當。
有一件小事,我覺得,最能看出“彪哥”的人品。
那次,我們利用業余時間和地方單位聯誼,踢足球。就在踢足球的時段,我新買的手機丟了。那個時候,我剛參加工作不久,工資也不高,好不容易買了個手機,沒用幾天就丟了,非常鬧心。好在那個單位聽說之后,要買個手機賠給我。
我當時覺得無所謂,對一個單位來講,一部手機算不得什么?墒“彪哥”說什么也不讓,弄得我心里很委屈。
可是第二天,“彪哥”自己掏錢買了個新手機給我,我不要還不行。
“彪哥”說,單位給你買手機,是違反紀律的。即使現在沒事,將來也會影響你的前程。我給你買嘛,你收了沒關系。
直到現在,無論是做事做人,我都非常非常感謝“彪哥”當年的教導。
“彪哥”確實把我們當成親人一樣。一直沒說話的帥小伙子趙錦華十分感慨地說。
他對我們要求非常嚴格,曾經和我們約法三章,公共娛樂場所、夜總會歌廳什么的,堅決不允許我們去,就是自己花錢都不可以。所以這么多年來,我們都沒有受到這些方面的污染。趙錦華的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神情。
電影《湄公河行動》里的“影子”
蔣彪參加過非常有名的湄公河大案的預審,其環節之重要,關乎偵破成敗,功不可沒。
當我問起他,電影《湄公河行動》里有沒有關于他的橋段,他笑著對我說,其實他在湄公河那個案件中就是個“影子”,是那個負責把碎片似的信息、線索、證據縫補拼接到一起的人。
為什么領導讓他來負責預審糯康的情報官員依萊?
大毒梟糯康,雖沒有直接參與湄公河慘案,但卻是這次慘案的主犯。查明主犯的犯罪事實,關系到整個案件的審理和判決。作為這起慘案的主謀,糯康從落網那天起,就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所以一直不承認參與了這起案件。
那么,拿下案件的直接指揮者依萊,以印證糯康的犯罪事實,就成了至關重要的一步。
追溯歷史,當年解放大西南,國民黨軍隊潰逃到了緬甸,盤踞在緬甸跟中國交界的山區,建立了三個訓練營。每一個營地,用大隊編制,一個大隊相當于一個團的兵力。當時玉溪市新平縣有一個清朝皇帝任命的世襲土司叫李潤之,蔣介石授予他少將軍銜。李潤之盤踞哀牢山,殺光縣里的共產黨員,占領了縣城。國民黨那三個團的兵力里應外合殺了進來,先是版納,后是臨滄,然后是普洱,先后占領了六個縣。形勢非常危急,中央軍委立即調兵先打新平,把李潤之圍在哀牢山活捉了。接著,回過頭來收拾國民黨那些殘兵敗將。國民黨兵只得再次退回緬甸?墒菄顸h這次退兵,卻裹挾了中國不少的邊民出境到了緬甸。
蔣彪負責審訊的這個依萊,很小的時候,差不多就是一歲大,他的父母帶著全家就跟著國民黨退兵去了緬甸。他就是在那里的軍營中長大的。
依萊的軍銜是少校,糯康最后的軍銜是上尉。他們所謂的部隊本來就不正規。糯康比依萊年紀小,出生在緬甸。金三角非常有名的坤沙在1996年投降后,要遣散部隊。遣散過程中,依萊就跟一支叫約瑟的部隊,來到了比金三角還遠的緬北。那里比較貧窮,生活非常艱苦。當時糯康也在那里。沒多久,糯康就帶著幾個人南下來到了金三角,其中就有依萊。
糯康一開始只有那么幾個人,要想生存下去,就只能盡快擴張自己的隊伍。他們參加了一個當地民族武裝。那些民族武裝都是散兵游勇,說白了就是土匪。隨著時間推移,軍事素質較高的糯康地位越來越高,最后不但把當地的武裝吞并了,還把周邊其他武裝也收拾過來。
從金三角那個河段的湄公河往上游走,在緬甸跟老撾交界的河中間,一個長年被河水沖擊形成的小島上,糯康他們停了下來。那個小島大概有一百多米長、三十米寬,是一個腰子形的核心地段。那里地形四通八達,易守難攻。糯康就盤踞在那里,開始收保護費。過往船只只要是運輸毒品及毒品原料的,都要交保護費。一克毒品要交四泰銖。交了保護費,在糯康控制的河岸河道上便絕對安全。因他比較守信用,從沒出過問題,久而久之就在毒品走私這個行當中形成了勢力。
糯康的財富非常多,勢利也非常大。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和他們隔河相望的地方,也就是老撾地界上,有一個中國人開了一個娛樂場所,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那是一個賭場,叫金木棉賭場。眼見著這賭場每天熱熱鬧鬧地從湄公河的船上上貨卸貨,可他們從沒有收過這個賭場的錢。哪個賭場里沒有毒品呢?就像是發現了偷稅漏稅的,糯康他們眼前一亮。那年4月,糯康派他的手下攔截了金木棉賭場的運輸船,把船長扣到河岸旁邊緬甸境內的大山里嚴刑逼供,要挾賭場老板賠了四百萬泰銖,算是補交了之前的保護費。
可到了9月份,糯康的這個據點就被緬甸政府軍和老撾人民軍給端了。在逃跑過程中,糯康被兩個國家的部隊打得抬不起頭來,差點兒丟了性命。當時正巧有一艘插著中國國旗的貨船開了過來,兩邊自然就;鹆,讓中國的貨船過去。糯康他們趁機逃脫。
被端掉了大本營的糯康對這件事一直耿耿于懷。他懷疑這是金木棉賭場的中國人為了報復他干的,并懷疑是中國人通過緬甸軍方買通了老撾軍方。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產生了報復計劃。在策劃過程中,糯康覺得老撾他是搞不定了,緬甸他也搞不定,若想實施報復計劃,必須得有一個政府武裝配合才好。于是他選擇了泰國金三角。金三角是聯合國重點緝毒區,每年都會對緝毒禁毒有功人員進行表彰,當地政府對得到表彰的泰國軍人都會有相應的提拔和獎勵。這對泰國軍人有著很大的誘惑。
糯康有了報復中國人的想法之后,就把這想法告訴了他的情報官依萊。依萊在坤沙那個年代就是搞情報的,一個情報官肯定跟周邊國家關系密切。依萊于是開始為這次報復行動做準備。
首先他們開始監視中國的船只什么時候來,來的都是什么船,船上有多少人,拉的是什么貨。然后呢,就是找到可以合作的泰國軍人密謀達成一個勾結計劃。
依萊找到了泰國某軍分區一個少校,把計劃和這個人說了。那人一聽就說行啊,兩人一拍即合,并密謀設計了一個方案……首先攔截一條中國的貨船,然后把中國船員捆起來,眼睛蒙住,集中到一個地方;再由糯康提供毒品以栽贓陷害的方式放到中國船上;接下來就是把船開到泰國的地界,交由泰國軍人來圍剿,將毒品查獲。泰國軍人因為緝毒成功而獲利,他們也達到了報復目的,兩全其美。多么陰險的計劃啊。
行動那天,他們先后在湄公河上泰國境內截停了兩艘中國的船只,然后把所有船員捆綁后蒙上眼睛集中到一條船上,讓兩個船長把船開到了和泰國軍人約好的地點——泰國一方的一棵歪脖子樹下。這個過程當中,他們有充分的時間悄悄地把毒品塞到其中一艘拉著蘋果的船上。
那棵生長在湄公河畔的歪脖子腰果樹,全程見證了這次血腥的屠殺。槍聲響起,所有的船員紛紛倒下……
要不要殺人?其實在這次謀殺策劃中已經決定了。但畢竟是那么多條人命,兇殘的依萊在動手前還是給糯康又打了一個電話。
糯康說:你留著干啥用呢?這句話源于依萊后來的口供,可信度有多少現在已經不重要了。當所有船員成了冤魂,這幫土匪便跳上之前準備好的快艇消失在湄公河上游。
可他們沒有想到,整個過程都被金木棉賭場的一個攝像頭拍了下來。
接下來,泰國軍人如約而至。他們開著一輛白色面包車,九名軍人從車上跳下來,沖到歪脖子樹下站成一排,二話不說沖著兩條中國貨船瘋狂地掃射。他們當然知道那兩艘船上已經沒有活著的生命。M16美式步槍的子彈全部打完,又用一挺M40重機槍打了一遍,槍聲激烈得就像打了一場小型的殲滅戰。
槍聲停止,湄公河畔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那個泰國軍官在一旁開始打電話,后來證實,他是在通知泰國警察過來,說是截獲了一批毒品。泰國警察到了之后,泰國軍人不讓泰國警察上船,而是由他們先上船,他們還需要走最后一步……實際他們上船的目的就是在找毒品。
上船之后,大概是太慌里慌張,一下子沒有找到毒品,他們就打電話給依萊。其實這個時候,依萊就站在泰國軍人駕駛的汽車后面二十米的地方。依萊自己也開了一輛白色的面包車。
依萊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影像會被等在一旁的泰國警察無意中拍到了手機里,成為了他犯罪的鐵證。
在依萊的指揮下,泰國軍人終于在船員休息室底下找到了一包事先放置的毒品,又在蘋果箱里找到了另一包。至此,泰國軍人完成了他們的使命。
錄像還遠遠地記下了他們下船前隱藏罪惡的過程。他們把船員的尸體全部扔到了湄公河里,只留下一名船長的尸體在駕駛艙,旁邊放了一支AK47沖鋒槍,制造出所謂跟泰國軍方交火的假象?捎薮赖氖,這支槍竟然是壞的,根本無法射擊。
泰國軍人查到了毒品,一陣歡呼之后,泰國警察進場……
第二天,曼谷郵報在第一版大篇幅報道:中國兩艘貨船在湄公河上和前來緝毒的泰國軍人發生激烈槍戰。在泰國軍人強力還擊下,中國人棄船逃走,泰國軍人在船上繳獲了一大堆毒品。交戰中,一名中國船員被打死。
蔣彪回憶到這里,感慨地說:這個故事乍一聽簡直毫無破綻。開始的時候,我們掌握的,都是經過大數據研判整合出來的一些案件信息的碎片,要把這些碎片拼成上面這個過程,是非常不容易的。要靠強有力的證據,把這些碎片嚴絲合縫地織補拼接到一起,形成完整的證據鏈。不然的話,就無法名正言順地讓兇手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更何況這是一個跨國案件。
我是怎么把這些碎片織補到一起的?
我沒有參加抓捕,也沒有參加前期的調查。我的任務就是拿下依萊。只有攻下依萊,才有可能砸實糯康的罪行。因為當時糯康是零口供。
把依萊分給我的時候,有人開我的玩笑,說我中獎了。我倒不以為然。但說實話,那時候壓力是很大的。畢竟是第一次上跨國案件,并且是中央督辦的。沒有成功失敗的選擇,只能全力做好。
但我確實一開始什么都不掌握,也不知道該從哪方面入手。就是上面那段國民黨盤踞緬甸跟中國交界山區的歷史,也是我臨時惡補的。
對依萊的審訊,我還真有點兒煞費苦心。因為我知道,他是一個老奸巨猾、經驗豐富的家伙。他是伺候過好幾撥大毒梟的情報官,可以說身經百戰。
我們倆第一次交鋒時,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被帶進來,既不打招呼也不說話。旁邊配合我的那個年輕民警又是拉凳子又是遞毛巾。
我慢吞吞地用毛巾擦手擦臉。然后,我接過一杯水來,又拿出一支煙。旁邊民警馬上給我點上。
當時我那個譜,擺得蠻大的。他不是少校嗎?我是兩杠三星,加上這陣勢,怎么著也像上校吧?這些都是我們在審訊之前演練過的,傳遞的信息就是我比他的官大。因他們那邊很講究這個。
我說的漢語很簡單,但要翻譯給他聽,這個審訊就變得復雜了許多。因為我們要全程錄音錄像,之后提供給四國政府交流。
我告訴翻譯,你一定要翻譯準確。首先你告訴他,我是從泰國回來的。這句話一定要說得非常準確,讓對方確信我是在境外工作了一段時間。
接下來,馬上給他一個懸念,就是我去見過泰國軍方了,泰國軍方非常配合。
然后告訴他,我去了清盛碼頭。因為依萊就是在那里和泰國軍人接上頭的。
再接下來,按說我應該問他與案件有關的問題?墒俏覜]有問,也不打算問了。
我開始和他聊天。我對他說,依萊啊,好像你是出生在中國,應該也算是中國人吧?我問了他跟著國民黨軍隊去緬甸的一些事情,夸他在坤沙手下混得不錯,還是個少校,不知道他們的少校有沒有勤務兵。
這個閑話扯完了之后呢,我就站起身來,慢慢悠悠地上廁所去了。
為什么在這個時候起身上廁所?就是要使他產生一個錯覺,讓他知道我并不著急要他的口供。
其實,預審在很多時候,是靠謀略、靠智慧打心理戰的。急于求成肯定不行,不能讓他猜到你的底牌。
我上廁所這個過程中,再讓翻譯有意無意地告訴他,你要跟我們的長官好好地說,這個長官是上面派來的專家,對這個事情你說不清楚,會很麻煩的。
翻譯用另外一種口氣來傳遞的信息,其實是我們做的一個套。能不能套住他,這就要看下一步我們的斗智斗勇了。
等我從衛生間回來之后,依萊做了一個動作,雙手合十。這是對比較尊敬的人才會有的。
那就開始聊吧。聊什么呢?當然還是沒有聊案子。
像依萊這種經歷復雜、見過大世面的,怎么可能輕而易舉地交代問題呢?這個時候的聊天,其實就是雙方互相探底的過程。
他講小時候的故事,我就耐心地聽著,也挺感興趣的。
最后呢,他甚至都說了他個人的愛好。他不吸毒,也不抽煙,唯一的愛好就是喜歡女人。當年他騎著一輛摩托車這個村那個寨子轉,發現漂亮姑娘就收來做小老婆。我問他有幾個小老婆,他得意地說挺多的。但是他大老婆給他立了一個規矩,就是不管他跟哪個小老婆生了孩子,都必須帶回來,由大老婆養。
就這樣,開始幾天都是這樣不著調地聊著天。
聊天中我發現,大概是因為語言不通,又關在中方的看守所,他的安全感在逐步降低,情緒也變得焦慮不安。我發現他對我產生了依賴性,每天都希望我能去提審他。每次提審結束讓他回去的時候,他都有些不愿意回去的感覺。
我想,該給他加把火了。一連幾天,我都沒有去見他。開始還讓那個配合我的年輕人去,后來干脆晾他兩三天。
果然,依萊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定,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我們這么憋著他,我們自己又何嘗不是度日如年呢?
終于,當我再去提審他的時候,我就直接告訴他:給我說說,你是怎么殺中國人的吧。
依萊的話匣子早已經打開,現在聽到這個問話,自然無法閉嘴。
他于是開始交代?伤吘褂兄S富的反偵查經驗,雖開始交代,卻避重就輕,推脫責任。
他說,是糯康打電話給他下的命令。他說他本來也不想殺人的,更何況有那么多條人命,一旦暴露肯定活不成。
其實這時候,專案組根據大數據分析和詳細的調查研判,掌握的線索已經非常充分了。因為糯康沒有口供,依萊的證詞可以作為法律上提供的糯康的犯罪證據。但關于糯康打電話讓他殺害那些船員,僅靠“糯康電話里說”是遠遠不夠的。
可以利用電話這個線索,來印證我們已經掌握的證據。怎么做呢?
我們已經掌握在案發這個時間段,依萊總共打了很多個電話。那么,第一個電話是什么內容?依萊你交代……好,對上了。
第二個電話又是什么內容?好,也對上了,就這樣。
第三個、第四個……忘記了?那就好好想,直到講清楚。
關于我們采取的偵查手段,依萊只是源于聽說,并沒有清晰的認知。所以他常常被我們擺出的證據驚得目瞪口呆。
再加上我們搜集到的錄像,雖然距離非常遠,圖像也模糊不清,但根據依萊的口供可進行合理推論。經過幾天的努力,就像是用一根繩子,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把那些碎片似的證據串起來,進行相互印證,形成了一條完整的證據鏈。
比如,在錄音證據里聽到第一次槍聲、第二次槍聲和相對零星的槍聲,如果沒有依萊的口供,只靠我們掌握的錄音和錄像,就連緬甸和泰國政府都說服不了,更別說上法庭了。
這是整個案件的關鍵。
記得當時筆錄出來時,已經是第二天夜里11點多鐘了。我們廳長看完非常激動,立馬復印,一下子沖到省里,交給部里的首長看。
這就揭開了究竟是不是泰國軍方殺害了那些船員的真相。當時社會輿論非常關注,搞不好會影響兩國關系。
現在說得輕松,但那時候壓力真是大得睡不著啊。
審訊時,雖然聽不懂他的話,但要看著他的表情,死盯著,一分鐘都不敢放松,耳朵要聽清翻譯的每一句話。
當時真的很累、很緊張。我心里那根弦是越繃越緊。
這也起到另一種效果,就是依萊越來越怕我,越來越膽虛。
蔣彪說,他在湄公河案件中就是這么一個“影子”,是負責把碎片似的信息、線索、證據縫補拼接到一起的那個人。
晉寧掃黑除惡
晉寧,原來是離昆明不遠的一個縣,如今是昆明的一個區。它坐落在滇池邊上,環境非常優美。云南掃黑除惡第一案就發生在這里。這是中央下達掃黑除惡專項治理命令之后的第一案。
“垃圾”這個詞,無論是詞義還是字面上都似乎和黑惡勢力沾不上邊。但是垃圾清運呢?每天幾千噸垃圾的清運權呢?每噸十幾塊錢,算算是不是一塊肥肉?
哪兒來那么多垃圾呢?原來晉寧是全國重要的蔬菜基地。全國大部分娃娃菜都是這里生產的,每天產生的垃圾就有上千噸。城里人見到的娃娃菜都是經過加工的,晉寧有成百上千的冷庫,每一車娃娃菜拉到冷庫門口先就地加工,然后入庫。加工后剩下的菜葉子,就變成了垃圾,需要每天清理。一天不清理,第二天就會爛掉,臭氣熏天。
過去都是各家自己找清理隊伍,相安無事。后來一個東北人叫張世忠的,看到清理垃圾利潤可觀,就跳出來收編那些“散兵游勇”人員和車輛,強迫各家冷庫把垃圾清運權交給他們。
經過一番吞并,垃圾清運權基本歸到了三家勢力最大的手里。誰都想要以自己為主成立垃圾清運公司,坐收管理費。但誰肯讓別人從自己的碗里分一杯羹呢?想要壟斷這個行當不是那么容易的,幾家勢力都不可小覷。
按最低標準來說,每清理一噸垃圾也就掙個十來塊錢,加入別人的公司,平白無故要交兩塊錢或不等的所謂“管理費”,大家當然不愿意了。幾股勢力互不相容,談不攏就打,打不過就殺。一山不容二虎,更何況是多股勢力相爭。最后在一次火并中,以張世忠送命為代價,結束了這場垃圾清運爭奪戰。
這就是“7·01”案件,也就是“掃黑除惡第一案”的起始。
蔣彪那陣子一直在晉寧,分析布陣,指揮若定,使“7·01”案件辦得十分漂亮。
另幾起涉黑案件,蔣彪同樣辦得非常出色。其中,有一起是組織婦女賣淫的涉黑案件。
晉寧的美容院和普通美容院截然不同。通常意義上,美容院做的是皮膚保養、排毒養顏、微整形之類的業務,而晉寧一些所謂“美容院”,卻是實實在在的地下“妓院”,給當地治安環境帶來很大的不穩定因素。而這些美容院為了擴展自己的勢力,在暗地里成立了一個“美容協會”,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勢力。當地公安機關早就想打掉這些做皮肉生意的美容院,但苦于取證復雜,一直在尋找機會。
一次一個美容院老板跑來報案,說是有人向他們收保護費,還砸了他們的美容院。
公安機關出警后發現,這家美容院就是已經被列入偵查范圍中的美容院。一直以來都有一伙人每月上門去向各家美容院收保護費,由于做皮肉生意拿不到臺面上,美容院就勉強交了這筆費用。也許是被這幫人抓住了軟肋,他們保護費越收越多,如果不給,那些人就到美容院進行騷擾,打砸搶。最后美容院不堪其擾,只好向公安機關報案。
蔣彪和刑偵大隊商量,決定將計就計。
他們開始跟前來報案的女老板周旋,對她們的遭遇給予同情。這便使得更多被收取保護費的美容院老板前來報案。這樣一來,女老板來得越多,說得越多,公安機關掌握的證據就越充分。
最后,當收保護費的黑惡勢力落入法網之后,美容院老板們也被拿下。一舉兩得。這是晉寧掃黑除惡的一個小插曲。
定性“8·29”跨國跨境案
大約從2016年開始,緬甸邊境一帶賭場盛行。云南省德宏州瑞麗市公安局一連破獲了數起“非法拘禁”案件,基本上都是偷渡人員在緬甸邊境的賭場里欠下大量的賭債,被賭場方面“非法拘禁”。
讓人匪夷所思的是,賭客多數都是被人從網上邀約到賭場的。網上邀約的確有著很強的誘惑力,只要愿意到緬甸豪賭一把,有人提供機票,有人幫助越境,有人提供籌碼,只要去,連本錢都可以不出。
有人能提供這么好的條件,誰能經得住誘惑呢?但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一進入賭場,便是他們噩夢的開始。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賭徒們認可那些中間人從中收取一部分籌碼作為回報,兩手空空的賭徒們相信這無本的買賣穩賺不賠,然而,沒有一個賭徒是以贏錢為結局的。這原本就是個陷阱,賭博不過是一個充滿誘惑的噱頭而已。有的人甚至連賭場都沒有進,就被關進“單房”,遭受非人的虐待,他們的家人則會收到他們欠下賭債的消息,以及需要償還的金額。
蔣彪的手機里,有一個“美篇”做成的資料,需要用密碼解鎖才看得到。那里面所呈現的現場照片簡直慘不忍睹,那些深陷“單房”的賭徒們所受的非人折磨,令人發指。無法相信那些遍體鱗傷、瘦骨嶙峋的人,就是賭徒。
當時情況十分緊急。2017年8月29日,緬甸方面送來我國三個人,其中一個搶救無效死亡。到了9、10、11三個月,事態發展變得令瑞麗警方有些措手不及。這種“非法拘禁案”竟呈井噴式出現,日均發案85起。每天滯留公安機關等待營救的家屬比警察數量還多。據不完全統計,前前后后被緬甸賭場關押的賭徒達到一千余人。而這個時候從全國各地涌向瑞麗、保山、騰沖等地準備偷渡出境的賭徒還在源源不斷前來。瑞麗市公安局刑偵大隊趕忙分出一部分人進行攔截與營救,從而阻止了許多人重蹈覆轍,落入陷阱。
2018年3月,蔣彪被云南省公安廳抽調到瑞麗“利劍”專案組,參與偵破中政委重點督辦的“8·29”跨國跨境綁架中國公民系列案件。那時候案子的性質還是“非法拘禁”。
蔣彪到位之后,認真地分析了所有案件的性質和發展過程,研究了法律條款,首次提出“8·29”案定位性質不準確,需要對案件性質重新界定。
經過反復研究,專案組最后同意按蔣彪的意見,將“非法拘禁”變更為“8·29”涉黑跨境系列綁架案。
蔣彪除了每天閱讀案卷、查法律條款、分析案情外,還要協調檢察院、法院工作。
因為第一起案件已經以“非法拘禁”的罪名進入到起訴環節。凡是熟知法律的人都知道,非法拘禁和涉黑綁架有著多么大的不同。
“8·29”案件,涉及緬甸木姐的十余個境外綁架團伙。他們在不到三年的時間里,勾結境外賭場和地方武裝,對中國公民非法拘禁、殘暴毆打、折磨污辱,威逼受害人親屬交納贖金,造成17人死亡,數十人重傷,百余人輕傷,受害人數高達千余名,遍布全國31個省區。查明的涉案犯罪嫌疑人多達400余人。
因犯罪實施地均在境外,跨境偵查存在諸多不便,蔣彪這一干就是九個多月。
時間長了,境外犯罪團伙也知道了有個省廳來的專家在瑞麗指導辦案。從安全角度考慮,領導多次讓蔣彪轉移住地。
蔣彪沒日沒夜地指揮著破案,并根據一段時間的案件偵查經驗和教訓,主導編寫了《偵辦涉黑涉惡勢力境外綁架中國公民系列案件辦案指南》。
他把有限的偵查力量,整合成十余個戰斗單元,創新出“流水線”辦案模式,大大提高了偵辦效率。
2018年11月24日,全國首例跨國跨境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案件,即“利劍”專案系列中的“陳偉團伙綁架中國公民案件”,在德宏州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在大量事實證據充分證明下,最終確定陳偉團伙為跨國跨境黑社會性質組織。
內心最柔軟的部分
蔣彪的夫人因身體健康原因,一直在家休養。而蔣彪長期在外辦案,游走于各個專案組之間,工作專注而投入,無法照顧她。
那天下午,蔣彪領我去見他的夫人,一個典型的古典美女。
雖已中年,她依然身材婀娜,長發飄飄,說話的聲音非常溫柔,舉手投足間,散發出迷人的淑女氣質。
她和蔣彪有著完全不同的感覺。很難想象,當初這么一個美人是怎么嫁給蔣彪的。
兩個人是經人介紹認識的。第一次見面,他給她留下的印象很一般。但那個年代,警察在女孩子的眼里有著一定優勢,最起碼有安全感。至于能不能繼續交往下去,她當時也沒有往深里想。
見過兩次面后,發生了一件事兒,使他們的關系發生了變化。
那天她和一個男同事推著自行車在馬路邊上說話,蔣彪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
他開著輛吉普車,“唰”地一下停在她的身邊,黑著張臉從車上下來,二話不說,把她推上了吉普車,然后把她的自行車拉上就走了。
后來他們就結婚了。這完全是搶婚嘛。戀愛這么霸氣的蔣彪,看她的眼神卻非常溫柔。那種從內心涌出的喜歡,十分感染人。
每個月他的工資都如數上交。那年,他追逃得了一萬元獎金,自己一分沒舍得花,給她買了個鉆戒。
她望了蔣彪一眼,滿臉掩飾不住的幸福。
那一次,蔣彪在“利劍”專案組整整待了九個多月,她從昆明到瑞麗去看他。去之前她沒有告訴他,說是要給他一個驚喜。
沒想到那天正好局里有事兒,大家都說他很長時間沒有回家了,正好在昆明開會,可以順便回家看看。他也想給她一個驚喜。
結果,他們倆就在飛機上擦肩而過了。
他到了昆明,她到了瑞麗。
在機場,她給他打電話,還讓他猜她在哪里。
他們結婚都快三十年了,仍然有如此浪漫的情懷。
她是蔣彪內心最柔軟的那一部分。
雖然身體欠佳,她卻一直在用自己的心,溫暖著每天忙于破案的丈夫,為他分擔家庭責任,為他分憂。
多么可敬可愛的警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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