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現場
購物袋的殘骸
京沈高速和沈大高速原本是兩條不貫通的高速公路。一條是從沈陽到北京,一條是從沈陽到大連。2003年,國家選擇在盤錦建立高速公路樞紐,像一條巨大的紐帶,將京沈和沈大兩條高速公路在盤錦融會貫通。
2003年12月,京沈高速公路盤錦路段結束了施工,但整段路還沒有通車,只偶爾有熟悉路的當地人冒險走到這段人跡罕至的路上來。盤錦路段的西北角,有一處橋墩。橋下是一大片蘆葦蕩,里面全都是被風吹干的葦子。
這天,被大雪封鎖在家里好幾天的郭大爺,趁著雪停剛放晴,披上大棉襖,出門去拾柴。
刺骨的寒風,吹得郭大爺根本睜不開眼睛。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葦蕩子里尋摸。因為橋墩下窩風,雪在橋墩附近被吹成小山一樣,最深的地方已沒過腿肚子。
郭大爺后悔沒聽郭大媽的話,大雪沒膝,上哪兒拾柴去?正尋思著,他忽然感覺腳下趟著一塊硬邦邦的東西,低頭一看,是一個大黑袋子。
扒開一看,郭大爺嚇傻了。怎么那么像人的胳膊呢?
風在持續呼嘯著,郭大爺覺得瘆得慌,嚇得三步并作兩步往回跑。到家后,他才敢拿出電話報了警。
那一年,趙光是盤錦市公安局刑警支隊技術大隊大隊長。作為此案的主勘,他進入了現場。
扒開裝著肉塊的垃圾袋,肉眼可見的人體組織,他確認這是人體尸塊。
一般搞技術的,都愿意圍著現場轉。但趙光還是一個喜愛推理的技術員。他沒有再去碰那袋尸塊,而是較為完整地保留了尸塊包裹原始的狀態。
他一邊慢慢倒退著腳步,一邊查看四周的情況。
剛剛下過的這場大雪,覆蓋了整個蘆葦蕩。裝尸塊的黑色口袋沒有被大雪覆蓋,顯然是雪停之后拋尸到這里的。
可環顧四周,距現場最近的那條小路,也在五百米開外,而尸塊包裹最少也有四五十斤。從現場看,有兩個人并排整齊的腳印,那是自己和同事留下的。還有一排凌亂卻新鮮的腳印,應該是報案人郭大爺慌忙中留下的。此外再也沒有腳印了。
那尸塊是怎么被拋到這里的呢?
趙光在原地徘徊著,努力尋找。就像一臺強大的掃描儀,在獲得全部的現場信息之后,趙光的大腦開始迅速運轉。
從天而降?難道是從天而降?
趙光迅速抬頭,目光鎖定頭頂那條寬闊氣派的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橋下,空曠寂靜,寒風凜冽。直到多少年以后,每每經過這段高速公路,趙光依然能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氣。他自己也無法說清,為什么當時在那沒遮沒攔的寒風中,他能待那么久,根本就忘了冷。這只有當過刑警的人才懂。
處理完拋尸現場,趙光沒有跟著“尸體”回隊里。
他帶人特意繞到寬闊氣派的高速公路上,對準橋下那個浸埋尸塊包裹的地方,反復設定從高速公路上向下拋尸的結果。方向吻合,角度吻合,力度吻合。
結合高速公路單向行駛的特性,趙光大膽推測,拋尸地點就是高速公路上,拋尸者行進方向是由北向南,且有交通工具。
后來的案件發展表明,正是趙光這一準確的推斷,對案件偵破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12月27日、28日,營口蓋州、大連瓦房店分別發現了同類包裝的碎尸塊。經技術串并,尸塊呈現兩具女尸,技術認定為同一起案件。
盤錦作為首發現場,此案經省廳刑偵總隊指定管轄,由盤錦市局刑警支隊負責偵破工作。案件被確定為當年遼寧省一號大案。
畢竟是技術出身,趙光最后還是愿意一個人泡在現場。
無論是案發現場,還是技術現場,趙光時常就那樣一個人,在安靜的現場,自己和自己對話。有時候他也覺得,那可能是病,得治。但是,一到達現場,他就又會興奮得眼里心中只有案子。
確定專案組設在盤錦的那個晚上,趙光一個人去了拋尸的高速公路。
以這個點為中心,趙光在心里畫了一張圖。向西,錦州、葫蘆島、河北,直至北京;向東南,臺安、海城、營口、大連。
嫌疑人從哪里來的,又到哪里去了呢?這一路拋尸,拋尸地點之間有什么關系?是他們臨時起意,還是精心設計呢?
趙光百思不得其解。
還有尸檢現場,一塊塊人體組織被橫七豎八地拼成兩個人,在他眼里,就仿佛是嫌疑人布下的一個殘局。
這個殘局的下一步棋子怎么走?務必找到進行下去的步驟。
那段時間,趙光總是神經質似的重回現場。他總覺得,自己把什么落在現場了。
這次果然有了收獲。
包裹尸塊的是一種規格統一的黑色垃圾袋。但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趙光發現了一個購物袋的殘骸。上面的字很清晰:北京昌平某超市。同時在上面提取了兩枚模糊的血水混合的指紋。
這無疑是嫌疑人忽視了的細節。北京昌平這個地點的可疑程度提升了。
殺人碎尸案,找到死者身份是破案的關鍵。而當年因信息化程度較低,DNA也未全國聯網,人像比對更無從提及,怎么找尋死者身份,就成了第一要務。
多天后,大連警方通報,大連金州發現一輛無人問津的可疑車輛。經查驗車主信息,發現車主是黃某,女,吉林人,現居北京。該車輛沒有顯示被盜,但為什么把車扔大連不管了呢?警方趕緊和車主聯系,但車主一直處于失聯狀態。
這個信息的出現,迅速引起盤錦警方的連鎖反應。拋尸地點在北京到大連之間,難道此殺人碎尸案真的和北京昌平有關聯?黃某失聯,死者真的是她嗎?那另外一具女尸又是誰?
盤錦警方立即北上吉林,找到黃某家人,采集了黃某家人的血樣。經DNA檢驗認證,其中一具尸體就是黃某。黃某家人介紹,黃某平時在北京做生意,信奉佛教,知道她身邊有一尼姑經常和她在一起,但不知其真實身份。
趙光和戰友立即奔赴北京。
抵達北京時,黃某的住所早已更換了新的住戶,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唯一能繼續工作的線索,只有尸塊中出現的購物袋。
按照購物袋上面的地址,趙光和戰友很快找到某超市。
站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趙光似乎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這個超市與被害人的住處相距甚遠,從哪兒下手呢?
跟趙光多年共事的戰友說,每到案子關鍵的時刻,趙光總是習慣抱肩沉思。
現在,趙光又習慣性地抱肩沉思起來了。
過了一會兒,趙光果然有了主意。
他說,現在我們以超市為中心,向四周輻射,讓所有信息與被害人的信息碰撞,那么,與被害人交叉的人,就是嫌疑人。
趙光是一個話少到有些“訥”的人?伤棵吭诎讣P鍵時刻對于方向與細節的把握,總是令人無可置疑。這一次,趙光的直覺顯然又是對的。
經過海量數據分析、碰撞,兩個人進入專案組的視線。
徐旭、姚云鐵,這兩個人是被害人的舅媽、舅舅,現居北京,與被害人之間有數十萬元的債務問題。與血緣親情相比,幾十萬元的債務,竟可以讓親人反目,這是無法回避的現實社會的真實存在。
立即傳訊徐旭、姚云鐵?纱藭r徐、姚二人早已人間蒸發,杳無音信。兩名犯罪嫌疑人均被列為公安部B級逃犯。
趙光從此開始了漫長的追捕。
此案一辦就是五年。五年間,趙光無數次往返盤錦與北京之間。每次來,他總會在姚云鐵當年的出租房外,駐足很久。他還曾沿著出租房的上下水管道一遍遍查看,因為他總是隱約地感覺,這里就是案發的第一現場。
望著院子里人來人往,人們無憂無慮的樣子,趙光真的希望,這次他的直覺是錯的。
但是,他的直覺沒錯。
人就這么沒了,他不死心。他帶人來到居委會,找熟悉情況的人員進行側面了解,又查看居委會的暫住人口登記本。
這次實地查看,趙光敏銳地發現了該戶登記人為內蒙古赤峰紅山區于健、李遙遠兩個名字及對應的身份證號。
他立即找到當時登記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確定當時登記的人,就是照片里的人,并確定是自己親手拿著居住人的身份證進行登記的。
照片上明明是姚云鐵夫婦,怎么成了于健、李遙遠?眼前的人口信息完整,身份證件齊全,難道他們把自己“洗白”了?難怪他們消失得干干凈凈。
趙光火速回盤,立即向專案組做了匯報。
第二天,趙光趕赴內蒙古調取了于健、李遙遠的人口信息,確定了犯罪嫌疑人改名換姓的事實。之后他又將所有工作重心轉移,緊緊圍繞犯罪嫌疑人的新身份重新展開偵查。
趙光鍥而不舍地追捕,換來了案件突破性的進展,對此案的偵破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2008年8月,姚云鐵洗白后的信息在赤峰突然活躍。6日,趙光與同事宋富強、王培趕赴內蒙古,在一個農行的取款機附近蹲守。
觀察完地形后,趙光與同事進行了分工,確定一人在取款機正對面西側的賓館三樓作為瞭望哨,他與另一民警在取款機南側蹲守,形成十字交叉定位。
不知道為什么,趙光預感到自己會與姚云鐵遭遇。
8月8日下午,為了防止暴露身份,趙光決定改用車輛進行蹲守。14時許,已在此蹲守近40小時的趙光,正想點燃一支煙,突然眼睛的余光瞥見遠處走來一名男子。
趙光迅速拽開車門,嘴里扔下半句“來了”,就率先沖了過去。
趙光在南邊,宋富強、王培立即朝北面包抄,形成夾擊之勢,三人密切配合,成功抓獲姚云鐵。
從抓捕到押上車僅用了兩分鐘,群眾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結束了戰斗。
車上,趙光當即突審。
當“姚云鐵”三個字從趙光的口中脫口而出時,這個早已把自己當成了“李遙遠”的人,突然明白,自己努力要忘記的過去,原來一直都存在著,一切并不遙遠。
根據姚云鐵的供述,此案另一名犯罪嫌疑人徐旭于2008年8月9日晚被成功抓捕,并押解回盤。
趙光連夜采集了徐旭的十指指紋,并在資料室調出此案拋尸現場包裝袋上的指紋,克服現場指紋不完整的條件,經在顯微鏡下細心比對,兩枚現場指紋上均找到了與徐旭指紋完全符合的十個以上個別特征,直接認定了現場指紋分別是徐旭的左手拇指和左手中指所留。徐旭交代,裝尸時是她用手拿的包裝袋。此項指紋鑒定,為案件的訴訟提供了至關重要的證據。
在偵辦此案的數年時間里,趙光說,他一直在苦苦尋找,從沒想過放棄。
有時候,他也會問自己,為什么要一直盯著這起案件?與其說他是在尋找嫌疑人,不如說他是在尋找真相。
姚云鐵最終是毀在了他言聽計從的媳婦手里。
當初他們夫婦從吉林來北京,是外甥女黃某收留了他們。他們做生意賠了本,是外甥女黃某借錢讓他們從頭再來。
可這一切的真心付出,竟是喂大了姚云鐵的狠心媳婦的欲望。她說,只有讓外甥女死,她所有的錢才可能都是他們的,姚云鐵就說行。
兩人一商量,決定鋌而走險,以約黃某到家吃飯為名下毒手?蓻]想到黃某來的時候,把一個朋友也帶來了。姚、徐于是竟殘忍地將二人殺死、碎尸,之后用黃某的車將尸塊拋棄。
事成之后,徐旭擄走了大部分錢,然后和姚云鐵分道揚鑣。
直到被趙光抓獲,姚云鐵的兜里只有120塊錢。
審訊到最后,趙光問姚云鐵:“你后悔嗎?”
姚云鐵沒有說話。他那空洞的眼睛望向窗外。許久,他終于點了點頭。
媽媽,你在哪里
整整12年的時間,鐵嶺人白曉川一直在苦苦尋找媽媽。他堅信,媽媽一定還活著。
可是,媽媽真的一走就是12年。白曉川是媽媽唯一的牽掛。他不相信媽媽不想他?墒菬o論中秋節、春節,還是平平常常的日子,這12年來,媽媽一直杳無音信,就連他結婚、生子這樣的重要時刻也沒有到場。
“媽媽,你在哪里?”無數個沒人的夜里,白曉川一遍一遍地呼喊,卻始終得不到媽媽的回應。
在尋找媽媽的12年時間里,白曉川想盡了一切辦法。他通過網絡向全國發出尋人啟事,他曾經徒步行走大半個中國,只要有一點兒線索,他就立即前往。他發誓,自己找不到媽媽,就讓自己的兒子接著找。白曉川尋母的故事,感動了中央電視臺欄目組的編導。2014年,白曉川帶著他尋找媽媽的故事,登上中央電視臺的舞臺。當那扇承載著無數希望的大門打開時,白曉川淚灑現場。節目播出后,白曉川和媽媽的故事得到了全國百姓的高度關注。他獲得了許多重要信息,但都以失望而告終。
就在白曉川幾乎快要崩潰的時候,趙光出現了。
此時,趙光是盤錦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副支隊長。
記得那是一個傍晚,他在辦公室等白曉川。一進門,白曉川就雙膝跪在了地上。他說,我媽沒死,你一定要幫我找到她。
趙光扶住失控的白曉川,想到此前12年間,這個剛強的漢子也許就這樣無數次地跪倒在淚水里,求助無門。
趙光不知道說啥來安慰他,只是木訥地說道:“我們一起找,我們一起找。”
白曉川望著眼前這個憨厚的警察,突然覺得他特別值得托付,于是敞開心扉給趙光講起了他和媽媽的故事。
白曉川上小學的時候,父母離異了。
爸爸狠心走了后,他跟下崗的媽媽于欣榮一起生活。
為了撫養白曉川,于欣榮早晨4點鐘就起床做咸菜,5點半到市場去賣咸菜。數九寒冬,尤其不易。早早在外出攤,她的手被凍出了口子,可還得繼續拌咸菜。每拌一下,傷口都鉆心地疼,但她仍然堅持著。除了賣咸菜,于欣榮還在醫院當護工,給別人家做保姆,還學過修表和刻字。
雖然于欣榮從早到晚拼命地工作,但收入還是很微薄。白曉川記得小時候饞肉了,媽媽就會買點兒便宜的豬頭肉回來給他解解饞,而她自己卻舍不得吃。為了讓白曉川順利完成學業,媽媽把房子都賣掉了。
沒有了房子,白曉川一點兒也沒慌過,因為有媽媽在,就有家在。
他暗暗發誓:長大后,一定努力工作,買個大房子,讓媽媽過上幸福生活。
白曉川果然爭氣。2002年9月,考上重點大學的他,離開了鐵嶺,也離開了相依為命的媽媽,遠赴重慶求學。
臨走的時候,白曉川躊躇滿志。他知道,他和媽媽很快就要苦盡甘來?伤麩o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一別,竟是他和媽媽的訣別。
到重慶后,由于惦念獨自生活的媽媽,白曉川經常給媽媽打電話。2004年3月下旬,連續一周,媽媽的電話卻怎么也打不通。他又給親屬打電話,親屬們也聯系不上于欣榮,于是向當地公安機關報了案。警方進行了偵查,沒有結果。
于欣榮一走就是四年。
2005年7月,白曉川大學畢業時,本來有機會到大城市工作,可他選擇了盤錦市,來到遼河油田鉆井一公司工作。因為他聽說媽媽失蹤前,最后出現在盤錦。
“媽媽,你在哪里?”這個沉重的心理包袱,一直壓在白曉川的心頭。
生活中,白曉川只有兩件事,一件就是工作,另一件就是尋找母親。他把業余時間都用在了尋找母親的下落上,哪怕是一點點線索,他都會馬上去求證。
趙光無法用語言形容眼前這個男人的執著。
他被他的孝心打動了。他明白,時至今日,于欣榮生還的可能性已經非常渺茫?墒,哪怕找回的是一具尸骨,那也是對白曉川和媽媽的最大告慰。
趙光第一次發現,有的時候,尋找真相是那樣地兩難。找不到真相,痛苦萬分;而真正到了牽出真相的時候,就像扯出扎進肉里的刺,刺拔出來了,肉也跟著出來了。鉆心地疼啊。
趙光開始安排偵查人員趕赴鐵嶺,翻出此案的所有情況,從頭再來。
在調取的于欣榮的卷宗中,趙光發現,她最后的聯絡人是盤錦市的吳自立,失去聯絡的地點是盤錦大洼縣。
當年,鐵嶺警方也懷疑過吳自立,于2004年4月15日,將吳自立傳訊到公安機關?捎捎跊]有有力證據,吳自立在24小時留置后被釋放。
目前可供參考的信息,只有當年于欣榮的通話記錄。但時至今日,通話記錄上的電話號碼早已物是人非。
沒有現場,沒有被害人,沒有線索,沒有方向,案子怎么往下走?
趙光不死心,反復翻看筆錄。
他發現了吳自立口供前后矛盾的地方。
吳自立說,于欣榮當天來盤錦,確實與他見過面。但是當天晚上,她吃過飯就離開了。而證據顯示,于欣榮當天并沒有離開盤錦,消失的時間是第二天晚上。而且沒走的時間里,她就是和吳自立在一起。
吳自立在說謊。為什么說謊?因為他是知情者。
晚上,趙光召集所有參戰人員一起研判,任務就是畫問號。
于欣榮失蹤后,吳自立很少回家。他是否在躲避什么?畫個問號。
筆錄中吳自立提及當晚一起吃飯的還有兩個人,但都提供不出真實身份,真的有這兩個人嗎?還是他欲蓋彌彰?畫個問號。
于欣榮來了盤錦,可她和親屬通電話卻說她在營口。她為什么撒謊?是誰在讓她撒謊?畫個問號。
從于欣榮對孩子深深的依戀看,這么多年,她音訊皆無,是極不正常的。她是否活著?是個問號?扇绻懒,又不見尸體,DNA血樣在信息庫里沒有任何反應,還是問號。
這一連串的疑問,堅定了趙光和戰友們的信心。
可面對狡猾的吳自立,僅有信心是不夠的,還要有足夠的證據。當年他被警方依法傳訊,他都扛住了。因此,怎么動吳自立,趙光是慎之又慎。
趙光選擇兩條腿走路。一方面,在外圍增加力量,盡可能搜集旁證;另一方面,對吳自立進行秘密偵控。
偵控中,趙光和戰友們意外發現吳自立吸毒,同時他也小量販毒。
這給了趙光和戰友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動人”理由。
只要販毒罪名成立,確保動他,就不能放了。
吳自立被“請”進了盤錦市公安局。
趙光特意選擇后半夜審訊他。
對吸毒販毒的事情,吳自立交代得快,甚至很輕松。簽字按手印之后,他還談笑風生。
這時,趙光突然讓人給他戴上頭套。
“吳自立,販毒這點兒小事,不是我們支隊該管的,抓你,是還有案子,讓你說的,是能讓刑偵支隊出馬的案子。你自己想,想好了,咱們再談。”說完,趙光便將他晾了起來。
隨后,趙光把審訊的四人分成兩組。
先由第一組觸及于欣榮這個名字,試探他的反應。
結果,他突然出現短暫的緊張,但很快恢復平靜。
趙光又安排第二審訊組立即跟上,開門就問:“于欣榮咋死的?”
他沒有防備,脫口而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審訊民警乘勝追擊:“我們查了小一年,才弄明白她的死活,你十年沒聯系,就知道她死了?”
吳自立馬上說:“我記錯了!”但是顯然來不及了。
趙光覺得時機已成熟。
他走進審訊室,拉一把椅子坐到吳自立面前。他就是要讓吳自立真實感受到自己的氣勢。
“我叫趙光。”
吳自立本能地抬頭看了一眼趙光。
“看你的意思,不用我多說我的情況了?你聽說過我是誰。好,那咱就開門見山。吳自立,你進過審訊室,看過幾集警匪片,就把自己當專家了,是不?告訴你,那些都是皮毛。公安局搞案子,講的是證據、程序、依據。這個案子我搞了九個月,你根本無法想象我都掌握了什么。你殺人了,怕死是人之常情,可怕死就能逃避得了嗎?”
吳自立開始緊張了,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說:“給我口水喝吧。”
趙光示意同事給他水,但只給一瓶蓋。
吳自立有吸毒史,正是渴的時候,沒有足夠多的水,他生不如死。
趙光接著道:“你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告訴你,你漏洞百出。我不說,你先說,是給你一個救自己的機會。”
接下來,是漫長的沉默。
吳自立不說話,審訊人員也不發聲。
他感覺到了公安的決心。他自知今天這道坎兒是過不去了。
許久,吳自立突然吐口道:“人是我殺的。”
供述得如此之快,有點兒出乎趙光的意料。他馬上組織偵查員給吳自立做筆錄。
此時,天已發亮了。趙光不敢耽誤時間,立馬帶著吳自立去指認現場,找尋尸體。
吳自立說,人被他埋在遼河大壩了。
趙光和戰友們于是請了12個當地村民一起參與挖掘。然而,等到按照吳自立的供述找到現場時,趙光和戰友們一下子蒙了。
遼河大壩是國堤,全都是混凝土澆灌而成,擔負著這座城市甚至是全省的防洪重任。別說是挖開,就是動一磚一瓦,都要向政府和水利部門打報告。這一趟,他們算是白來了。
大隊伍只能撤回支隊待命。
干刑警這么多年,趙光有個毛病,就是只要他在,車就由他駕駛。有好幾次到外地辦案,別人都誤以為他是司機老趙。這次也不例外。
兩名民警夾著吳自立在后面,趙光在開車,視線通過車內的后視鏡,正好可以看到吳自立的眼睛。
一上車,看押的民警就抱怨:“這在大壩上挖掘,也不知道政府能不能批。”
趙光不經意地往后視鏡里一瞥,竟然清晰地捕捉到了吳自立眼里的一絲竊喜。
吳自立突然看到鏡子里的趙光,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
趙光突然明白,難怪剛才吳自立供得容易,原來是在這里設障礙呢。
找不到尸體,案子就不能成立?磥磉@么多年,吳自立做了很多功課來對付公安機關。這本來就是他布下的“局”。
趙光立即向支隊長匯報了他的發現。
支隊長完全支持他的直覺,讓他瞄準時機揭露吳自立。
可要想戳穿吳自立的謊言,必須有足夠硬的證據。
證據在哪里?
趙光陷入沉思之中。
沒有思路,就任憑大腦信馬由韁吧。趙光想,對于一座城市的熱愛,有很多種表達方式。趙光選擇的是最普通的那種。他希望自己就像那生生不息的遼河水,默默地守護這個城市。
思路,就這樣在這個刑警硬漢的心中慢慢展開。趙光每天上下班,都要經過遼河大壩。他熱愛那里的一草一木,熱愛那里的每一朵浪花。
他突然想起,遼河大壩的新河堤是在2003年左右重新加固的。每天途經此處,他都能驚喜地看到大壩的變化。
這一發現讓趙光十分興奮。
如果大壩建設的時間,在吳自立掩埋尸體之前,那么他挖開大壩藏尸的可能性,和今天的情況是一樣的,一點兒可能性沒有啊。
趙光立即聯系了水利部門,查看遼河大壩的加固時間,結果是2003年年底全部完工。
而于欣榮被害的時間是2004年3月。
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差,吳自立的謊言不攻自破。
讓吳自立細看大壩建設時間的時候,趙光明顯感覺到他渾身在抖。
但他依然垂死掙扎。他說:“人扔遼河里了。”
趙光問:“怎么扔的?”
他回答:“走到河中間扔的。”
趙光立即懟回:“3月遼河開化,連個兩歲孩子都經不住,你拖個尸體,怎么走到河中間?”
他又辯解:“是從河邊扔的。”
趙光同樣懟回:“遼河每年都有浮尸,咋沒有于欣榮?被魚蝦吃的就剩骨頭了?”
吳自立被封鎖得無處可逃,再次沉默。
趙光當然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他義正詞嚴地說:“吳自立,我告訴你,于欣榮的家人要求很簡單,就是想每年清明節的時候有個墳頭,可以給親人磕個頭。給你做人的機會你不要,非要當畜生嗎?”
審訊現場靜得出奇,幾乎能聽到所有人呼吸的聲音。
這給了吳自立難以承受的壓迫感。
趙光剛才的態度,讓吳自立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趙光字字見血,步步緊逼。
終于,他說道:“人,我殺完之后,埋在自家南側的菜地里了。”
吳自立交代,通過別人介紹,他認識了也在賣保健品的于欣榮。2004年3月26日晚,他和于欣榮一同來到大洼縣西安鎮桑林子村。當晚,兩人發生了口角。他說,再吵吵,就打死你?捎谛罉s并未停止吵吵。他撿起一塊石頭便向于欣榮扔去,但并未砸中。于欣榮大呼救命。他再次撿起石頭,向她的頭部砸去,一下子將她打昏在地。此時,于欣榮已經停止了呼喊,但身體還在動。他又猛砸了幾下,將她打死。之后,他將她身上的4000多元錢拿走,并將尸體埋在村子附近。后來,埋尸處有人種莊稼,他又將尸骨轉移到別處。
為了爭取時間,支隊租借了一臺小型抓鉤機。但當大部隊浩浩蕩蕩來到吳自立家,按照他指認的地點開挖時,整整花了一天的時間,仍沒有找到于欣榮的一塊衣角。
案子是有時限的,趙光開始著急。
他干脆跳進溝里,一寸土一寸土排查。
在被掘起的土塊中,他終于發現只有幾厘米長的一段人骨。經驗告訴他,那是一小段指骨。
趙光向溝壩上的戰友打了個“OK”的手勢。
可是,這個地點除幾塊零散的人骨外,并無其他斬獲。
趙光現場突審吳自立。
吳自立說,怕被人發現,他在埋尸第三年的夏天,又將尸體挪了地方,是在村頭河溝邊上。
趙光立即移師村頭。
然而在這里,趙光帶著民警和老鄉幾乎翻遍了整個河溝,也沒有發現一塊尸骨。
是吳自立又在;ㄕ袉?
不應該。趙光相信他的直覺。有的時候,趙光要是軸起來,誰也勸不了。那段時間,趙光放下手頭所有的工作,天天到河邊挖掘。因為如果找不到尸體,之前所有的工作就都白干了。
這一挖就是九天。
那是盤錦最炎熱的季節,挖掘現場沒有一點兒遮攔,趙光和同事們每天泡在汗水里。大家慢慢開始失去信心了。
可是,趙光沒有。
一天中午,趙光說:“我請大家吃點兒飯吧。”吃過午飯回來后,大家繼續工作。
抓鉤機剛剛啟動,就熄火了。
趙光心想,剛剛請你吃了飯,就;。
這時電話響了起來,還沒等趙光說話,電話那頭就傳來抓鉤司機的哭腔:“領導,你快來吧,我不知道挖著啥了,剛才吃的東西都吐了。”
趙光一激靈:“該來的終歸來了!”
12年的時間,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只剩下一堆白骨。如此漫長的等待,終于等到了重見天日的這天。
為了讓于欣榮既體面又有尊嚴地回家,趙光和戰友們在市公安局法醫室門前,搭建了一個簡易的靈堂。按照當地風俗,將于欣榮的尸骨置放在黃布包裹中,等待親人接她回家。
上午10點,于欣榮的兒子白曉川在親人陪同下來到盤錦市公安局。
當看到靈臺上媽媽含笑的照片和那盛著媽媽尸骨的黃布包裹,他“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仰天喊道:“媽,終于找到你了!”
那一刻,在場所有人都無法控制住情緒,淚流滿面。
白曉川親吻著媽媽的遺骨,跪在媽媽的遺像前,放聲痛哭。
12年未解的尋母謎團,終于在刑警趙光和他戰友的幫助下得到破解。
九個多月的時間里,趙光一直在苦苦地尋找真相,就是為了讓冤屈的于欣榮魂歸故里。
刑警不一定有偉岸的身影、無敵的功夫、英朗的面龐,但一定要有對案件堅持不懈的執著、對真相孜孜以求的追問、對百姓不求回報的堅守。
泡在現場,鍥而不舍地尋找,是刑警趙光最重要的一種工作狀態。
盤錦刑警趙光,無疑是中國刑警的一個典型代表。當人們遇到劫難的時候,中國刑警是最可信任的人。只要有中國刑警在身邊,再難解的密碼也終將會得到破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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