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 氣
天天之運氣，時當自然，雖雩祭請求，終無補益。
——摘自[漢]王充《論衡明雩》
在市委大院的停車區，沈燁輕盈地走下了機關的班車，很有章法的整理了自己的衣冠。怎么說呢，不很準確的比喻，他是一個十分細致而又講究的人。從節律感很強的腳步可以看出，他的心里滿是喜悅。
他放慢了腳步，好似隨便的掃視了他的身后，他暗自大吃一驚：又是他!
這是一輛接送政府機關工作人員上下班的班車，不對外開放。這個人的出現使沈燁感到奇怪�？瓷先�，他是普普通通的一位乘客，四十來歲，中等個量，普通裝束，最大的特征就是臉上有一尊典型的蒜頭鼻子，唯我獨尊的蹲在那里。
沈燁發現他就在這幾天，他與自己同程上下班。他一直慣性的坐在最后排，見人深沉的一笑。不知為什么，沈燁總覺得這個人有點不對勁，是深邃的目光?是深沉的一笑?還是那該死的蒜頭鼻子?
沈燁來到一塊宣傳牌前面，宣傳牌上，不知是誰獨出心裁的開了一個“天窗”——開辟出一個還算精細的“告示欄”，借以與小廣告區別開來。
這里聚著幾個人在小聲議論著什么。沈燁到來，好像老師走進了課堂。人們散開了。
沈燁的目光停留在一頁紙上，上邊有四個觸動沈燁的字：任職公示。
被公示的人就是沈燁，擬任職務：區發展與改革委員會 主任。對沈燁來說，這是他幾十年來摸爬滾打為之奮斗的目標之一。公示期七天，已經過去大半。
他的心臟一陣狂跳，他下意識的摸出來一個口罩戴上，轉身離開人群，朝著辦公大樓走去。
在晉升職務的仕途之路上沈燁是極度不順，可謂晦氣纏身，運氣欠佳。他有三次晉升的機會，都陰差陽錯地錯了過去。他就像車站漏掉的一位旅客，眼巴巴地看著列車從身旁駛過，茫然不知所措。
說起來令人扼腕的同情，第一次是二十幾年前，沈燁因為抓文化宣傳工作，成績突出，組織部門建議沈燁出任市委常委、宣傳部長。誰知，天不作美，上級組織部門剛剛完成了干部考察的有關工作之后，一個名叫SARS的病毒狂襲了我們正常的工作秩序，匯報工作的干部被困在半路，進退兩難。正常工作不得不停了下來。
就這樣，沈燁的晉升隨著SARS的耀武揚威到偃旗息鼓，也莫名其妙之煙消云散了。
如果按照性質分類的話，上邊這撥大概應該屬于“天災”，下邊敘說的事件就應該屬于“人禍”的范疇了。
細算起來，沈燁在市長助理的位置上原地踏步走了九年零四個月，比抗戰時間還長，無論怎么說也該換換地方了。光陰荏苒，眼看著就到換屆的時間了。有關人事的傳聞最多，大院里恰逢桂花盛開�？磥砩驘罹鸵獣r來運轉了。其中關于沈燁的版本最多，有的說，沈燁要當副市長，這是木板上釘釘的事,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嘛;還有人說，沈燁是宣傳部長，前幾年SARS耽擱了人家……就連保潔的阿姨，見了沈燁都送出神秘的微笑。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晴天一個霹靂，市委書記被從換屆的會場上帶走，同時，機關的干部人事等一切活動全部凍結。沈燁就這樣被政策 “凍結”在助理的職務之中。
有道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在漫長的凍結之中，歷經學習文件、提高認識 、劃清界限、明辨是非。沈燁終于盼來“解凍”，誰也沒有料到與解凍同時來到沈燁面前一個更加重大的事件，徹底打亂了原定的工作計劃。
為了適應改革的需要，這個縣級市“上劃”濱海市的一個區。人財物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沈燁的仕途之路突然之間陷入迷茫。黃了，十二分的黃了。他回到家里，自言自語，自己對自己說。
沒有胃口吃晚飯，沈燁回家便躺在床上。不知為什么，蒜頭鼻子總是在他的眼前晃動，無論如何也不肯走開。
感覺告訴他，他的出現好像與自己有關——一個可怕的念頭出現在眼前：他在跟蹤自己!為啥?跟蹤自己有啥意義嗎?難道是綁架?當下晦氣纏身，喝口涼水都塞牙，啥事碰不上?
胡思亂想，他拍拍腦袋，自嘲的笑了笑。電視劇的情節，想的太多了。他使勁晃晃腦袋，好像這樣可以將蒜頭鼻子甩到爪哇國去。
“書歸正傳吧。”他對自己說。他想到有人建議他找人“活動活動”，已過知天命的年紀，又在仕途之路上摸爬滾打這么多年，他當然深諳這“活動”的奧妙和含義。對于“活動”這件可神會不可言傳的“法寶”，他雖然十分蔑視這樣的潛規則，但在別了馬腿的尷尬時候，親屬朋友的子女上學、工作安排、職務晉升等等幾乎每位握有一定權力的領導者都會遇見的大事小事，他也不得不小試牛刀，竟然屢試不爽百發百中。坦率地說，每次違心的承辦這樣的大事小事，委托方事后感激涕零表示感謝時，沈燁都感到極度的不安和深深的內責。
他畢竟接受了黨多年的教育和培養。他為自己劃出了一條紅線：社會的事情推不開的就辦辦，但僅限原則以內。自己的事情絕對按照政策辦。他在心里暗暗下了決心，對于自己已經面臨的職務晉升決不搞歪門邪道。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一股腦兒涌來的晦氣纏身，使他動搖了自己的信念，不得不開始相信“命運”了。于是，他決定到馬山去找一位劉姓仙姑，被譽為地質博物館的馬山有一座仙姑庵，主持劉仙姑大師級別，很有名氣，請她算算自己這倒霉的命。
來到馬山仙姑庵，只見庵門前有一副對聯，上聯是：見真人獻真心實話實說;下聯是：編故事說假話打道回府。橫批：良心有價。
沈燁站在門前，注視著一爐香火，又看了對聯，一時不知所措，進退兩難。
實話實說吧?一是暴露真相，有失身份，貽笑大方;二是流傳社會，影響惡劣，葬送政治生命。說假話吧?有違良心不說，在大師級的仙姑面前，怕也瞞不過去的。
再者，眼下都是什么年代了，還講這一套?兩千多年前，東漢大學問家王充不是說過，“天天之運氣，時當自然，雖雩祭請求，終無補益。”運氣天天有，隨自然規律而發生，大旱季節，雩祭都沒有效果，對仕途之路，馬山的仙姑能說出啥?
想到這里，他自嘲地笑了。只有一條路，打道回府了。
回到家里，不知何故，馬山仙姑庵之行，使沈燁的心情輕松了許多。
當天晚上他就獲得好消息，明天將對他進行任職公示。
沈燁一夜無眠，一夜無話。
早也盼，晚也盼，終于盼到了任職公示的這一天。公示期七天(節假日順延)。說實話，沈燁幾乎是掰著指頭度過的。
公示第五天，沈燁接到一通電話。
以下是摘錄濱海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的證據材料——
沈 燁喂，哪位?
陌生人(變頻處理，下同) 我是哪位并不重要(嬉笑)，是這樣……好像應該首先祝賀你，祝賀你升官發財……哦，是不是祝賀早了一步，就差那么一丟丟……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的小三們也該來祝賀一番?(嬉笑)
沈 燁(厲聲) 你是誰?你想干什么?
陌生人 你抱養小三，安插親信，行賄受賄，貪贓枉法，又升官又發財，總得賞給我們幾兩銀子吧?要知道，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你可要想好，這可是千載難逢的絕佳良機啊!
沈 燁你是誰!你想干什么?信口雌黃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陌生人不要激動，有話慢慢說。我就是想與你交給朋友，別無他意，更無惡意(奸笑)。
沈 燁胡鬧!(果斷掛斷電話)
(電話鈴聲……)
沈 燁(拿起手機)你再胡鬧我就報警了!
陌生人你報警，我舉報，我們來個魚死網破，看看誰是贏家吧。
(陌生人幾聲冷笑，似乎胸有成竹)
陌生人這件事你掂量著辦吧，公示時間就是我們的有效時間，還有一天零十一小時。我的賬號×××××××××，至于數量，你酌定吧，這個職位值多少，你心里比我明白得多，你懂得。好了，祝你好運!
沈燁放下電話，蒜頭鼻子第一個出現在他的面前，肯定是他!
他心中武斷地說，不然的話，他跟蹤我干啥?也許……唉，他那“找朋友”般的蹩腳的跟蹤令人大跌眼鏡，哪像一位染指官場挑戰法律的江湖大盜?
這一夜，對于沈燁來說，可謂夜不能寐。
他輾轉翻側，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眠，陌生人詭異的聲音就像一股妖風圍著他盤旋，不肯離去。
依了陌生人說的吧，聽語氣，看來也沒有說出什么真憑實據，望風捕影吧，也就三五萬頂多十萬八萬元就可以搞定。民間不是說，“花錢消災”，錢算什么?不就是一串數字而已，比爾不是說過，錢花出去才是錢。錢花了，可以再掙�？墒菚x升的機會呢?一旦錯過，今生怕也不再會有。
另一個聲音在說，不，不，絕對不能照他的話辦!這是敲詐勒索，這是犯罪!
工作以來，沈燁在各種誘惑面前走了過來。大學畢業，沈燁憑借一支筆敲開了政府機關的大門，開啟了新的生活：政府秘書——政府秘書三室副主任——政府辦副主任——政府辦主任——政策研究室主任——區長助理……這就是一架云梯，在攀爬的過程中，一方面要克服工作上的各種困難，另一方面要戰勝來自人性的各種欲望。走到今天，何等不易。
說到經濟問題，這可是干部隊伍的敏感話題。作為一個社會人，不能脫開人際關系。但對于沈燁來說，絕對是清白的。生活中無非就是“仨把韭菜兩棵蔥” 的人情往來，屬于正常的人際交往。不是違紀，更不是違法。
清白是清白，即使假的，他胡亂編造一個情節，順手拈一個假名，組織上也不能不理睬。興師動眾查下來，俗話說鐵鍋烙餅講火候，火候過了，即使翻過來，餅早糊了。
可這是誣陷，要相信相信組織會明察秋毫。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認真工作幾十年，難道功虧一簣，葬送清白嗎?
他決定報警。
翌日清晨，沈燁來到公安局報警室門前，有人打開了門。
“是你?”沈燁十分吃驚。
站在沈燁門面前的是蒜頭鼻子(為閱讀方便，我們姑且這樣不禮貌地稱呼這位刑偵)。
蒜頭鼻子又是那樣深沉一笑，他對沈燁說，我是一名刑偵民警，不久前得到情報，犯罪分子要以公示干部為目標，進行敲詐勒索犯罪活動。你是主要對象，這是一起新形勢下的犯罪活動，他們采取“一網打了滿河魚”的戰術，從干部公示中獲得線索，物色對象，敲山震虎……你別說，還真有人上當，自投羅網。為了打擊犯罪，保護干部，這幾天我跟蹤你。
“我是魚餌，哈哈哈……”沈燁頓悟，大笑起來。
“我是漁夫嘍!”蒜頭鼻子也笑了起來。
蒜頭鼻子說：“應該說，你的優勢是潔身自好，你才有勇氣及時報警，為我們提供錄音——重要的犯罪證據。有人失敗，真正的原因就是自身有污點，這些暫時沒有暴露的污點，就像幽靈一樣，使人晦氣纏身，不得解脫。”
臨別，蒜頭鼻子緊緊握著沈燁的手：“你是強者，好運氣，紫氣東來!祝賀你!”
……
不知什么原因，做完筆錄,沈燁走出報警室，他突然覺得唯我獨尊的蒜頭鼻子不怎么難看，甚至還美著呢!
責任編輯：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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