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
1
散會后,事故中隊中隊長溫少華耷拉著腦袋,悶悶不樂走出會場。他盡量把腳步放慢、放輕,不想引起別人注意?墒,剛出會議室大門,還是被守在門口的大隊長雷鳴叫住了。
“少華,你先等一下。”雷鳴手拿筆記本和文件,迎面盯著低頭往外走的溫少華。
溫少華停住腳步,抬起頭看了一眼大隊長,又將目光轉向腳下。
雷鳴問:“你說說,事情到底是咋回事?”
溫少華沒有馬上回答,頓了片刻,才搖搖頭,表情很凝重:“我也不知道。玉林村七個貧困戶,我們都一一入戶了,該宣傳的扶貧政策都宣傳了,能解決的問題都想辦法解決了,誰知道還會有人給檢查組亂告狀。”
“今天你就到玉林村去一趟,和村干部一起走訪走訪群眾,看問題究竟出在哪里。”雷鳴等著溫少華遲遲出來,就是想給他說這句話。
溫少華點點頭:“好吧!”
吃完午飯,溫少華就駕駛自己的桑塔納朝玉林村駛去。玉林村是黃河岸邊的一個移民村,離縣城三十多公里,號稱路遠、人窮、偏僻的“孤島村”。車子行駛在平攤的柏油路面上,像高鐵在軌道上飛馳一般舒坦。這條通村公路是今年扶貧工作組經多方努力,才由縣交通局在半年前修好的。路修得不錯,三級路面,瀝青鋪設,兩旁開溝,植樹綠化,縣政府把這條三十二公里長的通村公路稱作脫貧路,當初修建時的目標就是打造美麗鄉村景觀路。
車子舒緩地行駛著,車窗外路兩旁的法國梧桐排山倒海般疾速向后移去。時令已過冬至,正是黃河灘一年最冷的時候,特別是這幾天,天寒地凍,北風肆虐,路面稍有點水就會結成冰。天空也陰沉沉的,讓人十分壓抑,溫少華此時的心情正如天空的陰云一樣沉悶。他一邊開著車,一邊回憶起上午全體民警大會上大隊長雷鳴訓話的情景。
確切地說,上午的全體民警大會就是給溫少華一個人開的。身為大隊扶貧工作小組組長、玉林村黨支部第一書記,在全省扶貧工作交叉檢查中被查出脫崗溜崗,全縣通報批評不說,還在今天的大會上做了檢查,真夠他難堪的。會上,縣委扶貧工作領導小組專門派人宣讀了通報,大隊長雷鳴也毫不留情地給予了批評。會議結束前,雷鳴站在主席臺上,手持耳麥,一臉嚴肅,訓話聲鏗鏘有力:
“這次精準扶貧全省交叉檢查,全縣只抽查一個村,就抽查到了我們大隊包扶的玉林村。我們抽調的幫扶民警可都是大隊的精英骨干,隊領導對你們很放心,還想著你們給大隊爭爭臉面,可結果呢?貧困戶沒給咱說一句好話,凈是告狀,人家檢查組也核實了,我們的第一書記確實好幾天沒去村里工作,有的貧困戶危房改造也沒有落實,我都不敢相信我們的工作做成了這樣子!同志們,精準扶貧是當前全縣的中心工作,是大局,是核心,在這節骨眼上,我們咋能出問題?咋給縣委縣政府交代?咋對得起全省優秀交警大隊這份榮譽呢?這件事必須嚴肅處理,第一書記溫少華首先得深刻反省,立即下村,認真整改……”
2
溫少華把桑塔納停在玉林村村委會門口,走進去敲了幾下村委會主任辦公室的門,里面傳來王主任洪鐘般的聲音:“誰呀?來了來了。”
王主任打開門,一雙小眼透過老花鏡瞅了瞅,看是溫少華,臉上馬上露出笑容,伸手拍了拍溫少華的肩膀說:“溫書記,正要給你打電話你就來了,快來里面坐坐,先烤烤火,喝喝茶,我一會就忙完。”
溫少華看到王主任辦公桌上鋪滿各種表格,旁邊還放著一個計算器,知道他正忙著貧困戶危房改造補助款統計的事,不想打擾他,打算坐一會抖一抖情況就走。沒等他開口,王主任忙完手中的活后,就搶先替他說了:“是不是為了檢查組通報的事情來的?你放心,我這幾天正在尋思這事,已經理出點眉目來,一會咱倆一起到貧困戶家里里轉轉,咋樣?”
溫少華稍松一口氣,說:“不瞞你說,今天就是為這事來的,上午開會剛挨了大隊長訓斥,我就是受領導指派,專門來道歉的,順便弄清到底是咋回事。既然王主任先動了一步,那咱現在就出去走走,路上再順便聊聊。”
鎖好車門,溫少華就與王主任結伴走出村委會。
村子不大,就集中在村委會周圍,一共三個小組,六條巷道,百十戶人家,不到五百口人。玉林村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從北部旱塬上遷回的移民村,早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國家在這里建三門峽水庫時,動員一個縣的群眾集體遷移。移民返庫這三十多年來,雖然一部分群眾靠種地致了富,但還有少數人家因疾病、傷殘、家庭變故等原因返貧。溫少華年初被組織派到這里任第一書記,就是要幫助少數貧困戶脫貧致富,算下來進村已經有十個月了,村里七個貧困戶的情況早已摸清,閉著眼睛都能摸清哪家在哪里、幾口人、家庭經濟狀況如何、貧困原因是啥。眼看就要過年了,他正和村干部一起思考著怎樣解決剩下幾個貧困戶危房改造的事。
路上,溫少華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王主任,這次‘省考’出了問題,也給村上丟臉了,真的應該賠罪。”
王主任呵呵一笑:“溫書記,看你這話說的,啥賠罪不賠罪的,我已經搞清楚了,事情不怪你,問題就出在姜翠英身上。”
溫少華一驚:“姜翠英?就是那個兒子腿殘了的貧困戶?”
王主任點點頭:“對!你是知道的,她兒子的一條腿就是去年被三輪車撞壞的,開三輪車的撞人后跑了,至今也沒抓住。問題是她兒子醫療費也沒著落,只好放棄治療,才落下殘疾。所以,姜翠英對交警隊有怨恨,正好借著這次檢查組上門抽查,把氣都撒在你身上了。”
溫少華說:“王主任,不瞞你說,姜翠英兒子的事我問過了,這個案子當時不歸我管,直到現在案子也沒破,也是我們的失職。我們常說,群眾利益無小事,到了實際問題上,我不能放手不管的。”
王主任一拍腦門,滿臉的皺紋都舒展開了:“明白了,怪不得前些天你沒來村里,原來是忙著破案子,哈哈哈!”
3
王主任領著溫少華進了姜翠英家,一進門就大聲打招呼:“翠花姐,在家忙啥呀?”
姜翠英的家是七個貧困戶里經濟狀況最差的。院子地面還沒有硬化,坑洼不平,下雨天泥濘不堪,刮風時塵土飛揚。三間又矮又破的瓦房,門窗光溜溜的,連個門簾和窗簾都沒有。左右兩鄰居都是近幾年剛翻新的樓板房,把她家夾在中間,更顯得破爛不堪,聽姜翠英說她家一到秋季連陰雨,雨水就會從房上的瓦片縫隙間流下,滴到炕上把被子褥子都淋濕了。這是典型的危房,已經被列入今年精準扶貧危房改造項目之中。只是改造資金需要貧困戶墊付一部分,政府再承擔一部分。村里七家貧困戶中六家的墊付款都陸陸續續湊齊了,有的已開始動工修建新房,只剩下姜翠英家沒交錢。
聽到王主任的喊聲,姜翠英從后邊一間又矮又破的灶房出來。姜翠英五十多歲,瘦小身材,灰白頭發,走起路來卻風風火火。她腰間系著圍裙,手上沾滿面粉,笑盈盈迎上前:“王主任來了,快屋里坐,我這就去泡茶!”看到溫少華時,她臉上的笑容卻立馬消失了,只用眼角的余光斜視了一眼,就扭頭招呼著王主任進屋。
溫少華本想給姜翠英打聲招呼,可一聲“嬸子”還沒出口,就被她那瞬間冷卻的表情頂了回去。自打進村走訪貧困戶,姜翠英一直對自己不冷不熱,明顯心里有氣,問她她卻不說。每次摸底登記填寫表格,她都是一問三不知,弄得自己一籌莫展。正面進攻不行,他就通過村干部和周圍群眾探問情況,了解了她家里一些困難情況,主要是兒子傷殘后家里的頂梁柱倒下,拖累了全家的生活。雖然剛才姜翠英的冷漠態度讓溫少華有點尷尬,但他還是做好了心理準備,并不會和她計較。他清楚,自己來的目的不是找姜翠英的茬,而是想辦法解開他們之間那個死結。
姜翠英對溫少華不聞不問的樣子,王主任都有點看不過眼,直截了當問她:“翠花姐,有手不打上門客,人家溫書記上門來幫你家解決困難,你咋能這樣黑著臉,給人難看?”
姜翠英被王主任說得不好意思,只好給溫少華撂下一句冷冰冰的話:“看在王主任的臉面上,就不攔你了。”
走進姜翠英的屋子,大白天的里面卻漆黑一片。老式木質窗戶被一塊臟兮兮的床單遮住,下面一個角被寒風掀起,呼呼地吹著口哨。兩扇狹窄的門只打開一扇,剛能容納一個人進入,原來那扇緊閉的門背后放著一個大甕。屋子里光線昏暗,地面上堆著破舊的棉衣棉褲和兩個裝有包谷的麻袋。一只老式板柜挨墻放著,木柜兩邊放有兩把殘缺不全的木凳子。一面土炕占了屋子一半空間,炕上兩床油膩膩的被子胡亂堆放著,散發出一股難聞的發霉味。被子一頭躺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小伙子?吹接腥诉M來,他微微轉過頭,撲閃著一雙無神的眼睛,嘴里含糊不清說著什么。
姜翠英拉了一下炕頭的拉線開關,頭頂亮起一只橘黃色的小燈泡,給屋子里增添了一點亮光。她三下兩下把腳底下收拾干凈,讓王主任和溫少華坐在搖晃不穩的木凳上,然后拿起木柜上的熱水瓶倒水,熱水瓶的屁股撅起老高,卻沒倒出一滴水。屋子里很冷,門口的一只蜂窩煤爐子是滅的,看起來好幾天都沒生火了。
“這么冷的天,咋不生爐子?”溫少華不禁問了一句。
姜翠英嘆口氣,說:“煤球都漲到六毛了,買不起。”
王主任板起臉來:“再不要哭窮了,再貴也不能讓人硬凍著。”
姜翠英一臉委屈,眼眶一紅,就訴起苦來:“姐家的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當初交警隊抓住那開三輪的,給柱子賠上那兩萬多塊錢的醫療費,柱子也不至于落下個跛子。老頭子不會做生意,只能在地里忙活一年,辛辛苦苦掙的幾個錢,都不夠給兒子交醫療費,哪里還有錢買蜂窩煤?”
這樣的話王主任聽多了,早就不耐煩了。姜翠英每次一見他都要眼淚汪汪這樣訴一陣子苦,可那不是村委會能解決的事。他趕緊截住她的話:“這事我知道,溫書記是交警隊里管這事的,他這不是正在想辦法破這個案子?你這樣著急也沒用,等破了案,柱子的事自然會解決?稍捳f回來,即使案子沒破,你也不能給檢查組亂說呀!你知道不?溫書記前些天是沒來村上,就是在安排民警抓緊破案。”
盡管王主任苦口婆心替溫少華說話,姜翠英還是不領溫少華的情,只是擦著眼角溢出的淚水,不停地抽泣著。溫少華理解她的心情,同情她家的遭遇,同時也在暗暗自責著自己。雖然那時他還是副隊長,那起案子當時不歸他管,可傷者家屬只認交警隊,案子沒破,姜翠英兒子的醫療費得不到賠償,她當然不會滿意。想到這里,他向姜翠英致歉道:“姜嬸,你說得沒錯,是我們的工作沒做好。”
王主任還是站在溫少華一邊,繼續做姜翠英的思想工作:“你看看人家溫書記態度多誠懇,你就不能相信他一回,替他說說話?翠英姐,不是我說你,咱說話可要摸著心口,我是親眼看著溫書記帶著幾名民警到貧困戶家中走訪,宣傳政策,摸底調查,那天調查組問你,你咋能說不知情?這不是冤枉人么?”
姜翠英抹干眼淚,態度仍然強硬:“來了又咋樣?能把我兒子的醫療費送來?能幫我家貸到危房改造款?人家幾戶都改造了,就剩下我還住在這破房子里,你看看,這屋子雨天漏,冬天冷,讓人咋住呀?”
王主任臉一沉,眼珠子瞪得像牛鈴:“我說翠英姐,你也太小看溫書記了。你知道不?你家危房改造的事,溫主任給我都說過幾遍了,他自個兒也到信用社跑了七八趟,打聽事情進展情況,催著人家趕快放款,心里比你還急,雖說貸款還沒批下來,溫書記和村上不是還在催問著嗎?再說那案子,人家溫書記可是科班出身,多少難破的案子都破了,咋就破不了你兒子那個案子?不信就等著!”說著硬拽著溫少華走出院門。
姜翠英不知王主任說的是真是假,對他的話半信半疑,沒敢再還嘴,可王主任一走,她才意識到情況不妙,心想自己這張嘴一不小心又得罪了王主任,往后自家的事更難辦了,就一邊喊著“王主任別走呀”,一邊追出大門。
4
王主任和溫少華走后,姜翠英關上大門,無精打采地走進廚房給兒子做午飯。老頭子出去一天了還沒回來,也不知能不能從信用社貸到款,聽說信用社貸款要有人擔保,像咱這樣窮得叮當響的人家,誰會給咱擔保?眼看著村里其他困難戶都一個個開始蓋起新房,就自家危房改造還遲遲未動。老頭子掙點錢都給兒子治了病,哪還有錢交危房改造墊付款?要不是村上給家里爭取到一點救濟款,恐怕連一日三餐都要成問題。她越想越覺得前面的路黑,雙手也變得軟而無力,想切菜,連菜刀都拿不起。
這時,外面零零星星飄起雪花,雪花像棉絮一樣大片大片從天上降下,一頓飯功夫就將地面染白了。
飯做好了,姜翠英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蔥花面條走出廚房,準備進屋給兒子吃。這時,大門外傳來起三輪車突突突的響聲,緊接著就有人敲門。她趕緊放下碗,邊走過去邊問:“誰呀?”
溫少華在門外喊著:“姜嬸,是我,快開門!”
姜翠英遲疑片刻,才打開門,只見溫少華懷里端著一摞蜂窩煤,頭上、肩膀上鋪了一層雪花。她一臉疑惑,輕輕問:“這是……?”
溫少華呵呵一笑:“姜嬸,下雪了,天冷,我剛才經過鎮上煤球廠時,想到你家里還沒生爐子,就買了點煤球,這不,我讓車直接送到家里來,免得你來回跑路。”
溫少華是個心細的人。他上午和王主任在姜翠英家里看到屋里沒有生爐子,心里一直就惦記著這事。他親身感受了那屋子的陰暗與寒冷,不敢想像姜翠英一家人將怎樣熬過這個寒冷的冬季。跟著王主任離開她家后,他就想著去鎮上煤球廠給姜翠英家買些煤球,好讓他們暖暖和和過個冬。他今天身上只剩下三百元,就全拿出來買了蜂窩煤球,粗略算了一下,這五百塊煤球足夠他們家用到來年開春。
姜翠英本想問該給多少錢,眼下她手頭緊,擔心給不起煤球錢,可還沒等她開口,溫少華已經端著煤球往里走,身后跟著的三輪車駕駛員也端著高高一摞煤球走過去。姜翠英心里一熱,一時不知道該做啥,連忙跑到溫少華面前,準備把煤球接過手,溫少華卻一閃:“姜嬸,你一手的面,還是不要沾手,就讓我來。”走到小屋門口,溫少華回頭又問:“放哪里?”
姜翠英走上前,推開屋門,麻利地在小屋門邊清理出一點地方,指著腳下說:“就放這里。你歇著,讓我來!”
溫少華放下煤球,朝大門口走去:“你做飯去吧,姜嬸,這里不用你管,煤球我會給你堆放好。”
姜翠英笑著說:“溫書記,飯剛做好,卸完煤球就在家里吃飯吧!”
五百塊煤球終于整整齊齊在小屋摞好。溫少華直起腰,走出小屋,剛用衣袖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手機突然響了。他掏出手機一看,是外勤民警小馬打來的,就趕緊接通電話:“喂,小馬,有啥事?什么,案子有線索了?好,我馬上回隊!”
溫少華放下手機,顧不上洗掉手掌上的煤印子,就匆匆朝外走,一邊走一邊給姜翠英打招呼:“姜嬸,你忙吧,我有事,先走了!”
姜翠英打掃好屋子地面,見溫少華要走,緊跟著走出屋子,這時溫少華已經出了大門,她一邊追去一邊喊:“溫書記,吃了飯再走!”
5
夜已經很深,陰沉沉的天空亮起幾顆冰冷的星星。交警大隊二樓事故中隊長的辦公室燈火通明,亮光透過窗玻璃,把院子里的一堆積雪照耀得銀光閃閃。溫少華坐在辦公桌前,時而查看交通事故案卷中的現場勘察圖,時而翻開案卷中談話筆錄仔細閱讀。頭頂的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身軀輪廓:國字型臉龐,短而有力的滿頭黑發,筆直的腰桿,一身威武的警服。他的目光在詢問筆錄里尋找著疑點,看樣子是不想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或許是發現了什么問題,溫少華的目光從案卷上移開,伸手撥通辦公桌上固定電話:“喂,小馬,玉林村那個逃逸案子今天問得咋樣了?有沒有新的進展?”
電話里傳來小馬還沒睡醒的聲音:“溫隊長,都兩點多了你還沒睡?奧,你還是說那個逃逸案子呀?嗨,別提了,剛剛得到的線索又斷了,下午再問那個目擊者,他又否認了前面的話,嘴里哇哇說不清楚,肯定是有顧慮……對,對,案子是我和路隊長辦的,那起事故就發生在黃河堤壩上,又是傍晚天黑時候,周圍也沒有電子監控,現場沒有留下什么線索。這些天你催問得緊,我們一直在調查走訪當地群眾,也在尋找嫌疑車輛,核實情況。一有情況,我會馬上向你匯報。”
溫少華雙眉緊湊:“好的,不過要抓緊時間!”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溫少華就走進大隊長雷鳴辦公室,匯報“12·07”交通肇事逃逸案件的偵辦情況:
“雷隊,我昨晚把案卷齊齊查看了,發現了一點問題。這個案子是路隊長主辦的,他正在省城參加警銜晉升培訓,在上課之前我與他電話聯系了,問了現場勘查的一些情況,路隊長說當時勘察現場時正下著大雪,由于地面都被大雪覆蓋,現場沒有發現什么物證?墒,我昨晚在詢問筆錄里看到一句話,傷者說三輪車和他碰撞后,他聽到了嘭的一聲,看到有什么東西從耳邊飛過。傷者倒在路邊的排水溝里,說明應該有什么東西飛到了路邊水溝或者綠化樹林里。我的意見是,再去現場看看,說不定能發現新情況。”
雷鳴聽了匯報,在辦工作前左右徘回著,然后停住腳步,轉過身來,輕輕拍了一下桌子,說:“好!同意你的意見,帶上辦案民警再仔細查看一下事故現場,一點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一定要啃下這個硬骨頭!”
6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終于停了,晨光從東方厚厚的云層穿過,透出一點亮光,但是,這點微弱的亮光在雪后的三九天,顯不出多少溫暖。早上的黃河灘區到處白雪皚皚,遠處的中條山、近處的麥田都蓋上厚厚的積雪,如同童話里一般。
溫少華坐著小馬駕駛的警車,頂著刺骨的寒風,沿鄉間小道來到“12·07”事故現場。時間過去一年,這里卻沒有什么明顯變化。這是黃河防汛堤壩路,平時過往車輛較少,除了汛期有少量的工程車輛和防汛指揮部的小轎車經過外,幾乎很少有人來這里,因為離防汛堤壩不遠處,一條號稱“陜西一號最美公路”的沿黃公路剛剛通車,大量的社會車輛都沿著那條道路一路前行,觀賞黃河風景。
現場處于南北走向的防汛堤壩南端,離玉林村不到五里路。當時姜翠英的兒子從河灘的蓮菜地里挖完蓮菜,騎著自行車沿著防汛堤壩往回趕,對面過來一輛沒有前大燈的三輪車,由于天色昏暗,堤壩路面較窄,地面積雪濕滑,加上三輪車駕駛員沒有控制好車速,一瞬間兩人都慌張朝一個方向避讓,結果三輪一打滑,直接朝著自行車和人撞過來,自行車連人一起被撞倒在路邊的溝里,要不是幾棵大楊樹擋住,三輪車早就翻到堤壩旁邊的地里。三輪車駕駛員知道自己闖下大禍,心里一慌,趁著周圍人跡稀少和夜幕降臨,立即調正車頭,倉皇逃逸。小馬和路隊長接到縣公安局“110”報警后來到事故現場時,自行車和人已經被大雪覆蓋了大半截,他們拿著事故勘察燈照了半天,才在路旁的水溝里找到自行車和人。
溫少華下了警車,西北風嗖嗖從身后吹來,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堤壩路上覆蓋的積雪平平展展,如海綿地毯一般。一腳踩上去,發出咯嘣嘣的響聲。堤壩距離河床的一面田地,歷經多次漲水后淤泥的沉積,高度已經快接近堤壩路面,而另一側卻有近十米深。按小馬指引,事故發生在堤壩內側,旁邊是一條不太深的水溝,大概不到一米深。傷者倒地位置就在水溝邊的三棵白楊樹之間,那里積雪有一米多厚。溫少華長吁一口氣,試著走下堤壩,冰冷的積雪立刻沒到他的大腿處。走出水溝,登上麥田地,積雪只到腳面。他的目光在周圍十米左右的圈子里巡視著,雙腳踩著積雪來回走動著,不時還彎下腰,伸出帶著白色棉手套的手掌,在雪地里撥弄著。
小馬跟在他身后說:“這些地方我們都看過了,沒發現啥遺留物。”
溫少華沒理他,一聲不吭蹲在雪地里,不停地尋視著疑點,刨挖著積雪。劃定的圈子找完了,沒發現什么,他又擴大尋找圈子,繼續撥弄著土塊,刨挖著積雪。
時間過去一個多小時,小馬跟在他身后大概是凍壞了,或許是不耐煩了,就找借口上了警車,仰躺在駕駛座位上,閉上雙眼養起神。昨夜,溫少華那個電話把他從睡夢中吵醒后,他久久沒能再睡著,這時候正好躺在車里面補補覺。
不知過了多久,警車右前門打開了,一股寒氣鉆進來,把小馬凍醒了。他睜開眼,看到溫少華半個身子探進車內,頭發上、眉毛上、鼻尖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凌,嘴里哈出一股股熱氣,像在吞云吐霧。
“溫隊長,發現啥東西了?”看到溫少華棉手套里攥著一塊沾有泥土的碎片往塑料袋里裝,小馬驚奇地問。
“是三輪車碰撞后的殘片?礃幼邮怯仪盁舨课坏。”溫少華邊說邊把碎片包好,放在勘察包里,又返回雪地里。
抓細節、重證據,歷來是溫少華偵破疑難案件的殺手锏。下午,溫少華顧不得吃午飯,就拿著那個雪地里刨出的碎片,馬不停蹄在玉林村周圍方圓十多里的村子里展開調查,對有三輪車的人家逐車查看,從碎片顏色、車輛缺損部位到一年來車輛運行狀態,進行細細比對,終于鎖定了那輛逃逸一年、掩藏在家里后院柴堆里的肇事嫌疑車輛。那天,放松警覺的肇事嫌疑人剛從外地回來,還沒來得及躲藏,就被溫少華和小馬擒獲。當晚民警審問時,他都一一供出了肇事經過和藏匿情況。
真相大白之后,溫少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狡猾的肇事嫌疑人竟然是事故現場附近的一個小伙子,肇事后他把車藏匿好,就去了蘇州打工。車子一藏就再也未動過,難怪會無蹤影。
案子雖然破了,肇事車輛和肇事嫌疑人也都抓獲歸案,然而,新的問題又困擾著溫少華和辦案民警——那是一輛無牌無證三輪車,顯然沒有辦理第三者責任保險,所以后期的賠償就成了問題。何況肇事嫌疑者打了一年工卻空手而歸,家里又一貧如洗,拿什么賠償受害者幾萬塊錢的醫療費?賠償不到位,傷者的損失就得不到挽回,姜翠英能滿意?按她家里現在的情況,她肯定會咬著醫療費賠償不放,那樣事情就更難以了結。
溫少華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沒個好辦法。是啊,錢是硬頭之物,沒錢,給姜翠英的話說得再好也無濟于事。想來想去,他最終想出一個好主意。他再次找到大隊長雷鳴,直截了當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雷鳴為這事也很著急,聽了溫少華的想法,連連點頭:“好!這事就交給你辦!”
7
王主任坐在辦公桌前,戴著老花鏡,看著手里的貧困戶危房改造規劃表。突然門被推開了,溫少華滿頭大汗闖了進來,抓起桌上一個紙杯,在飲水機上接了一杯溫開水,昂頭就喝,然后一屁股坐到沙發上,長長出了口氣:“嗨,事情總算辦完了。”
王主任抬起頭,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鏡,盯著他疑惑地問:“啥事辦完了?”
溫少華卻賣起關子來:“一會路上說。咱這就去姜翠英家。”
王主任讓他坐下先歇歇,手頭的統計表剛造完,他再仔細檢查一遍?炝畾q的人了,干啥事都是小心謹慎的樣子,溫少華對他這股認真勁很是贊賞。等王主任把統計表整理好放進抽屜里后,兩人才離開辦公室。
剛出門,溫少華的手機就響了,是妻子的聲音:“少華,你今天是不是從卡上取了五萬塊錢?這可是給明明買房準備的首付,明明過了年就要大學畢業了,咱現在就得給他買房,房子我都看好了,正準備跟你商量著交首付,剛才一看銀行卡上,發現少了五萬,你拿錢也不跟我打個招呼?”
溫少華心里咯噔一下。自結婚以來,家里的錢都是由妻子保管,就連他的工資卡都交給了妻子,平時他身上只留點零花錢。本想妻子最近不會急于用錢,因為兒子明年七月份才大學畢業,即使用錢也是半年之后,誰能想到恰恰這時候她會買房。其實也難怪,縣城棚戶區改造剛剛開始,城里的商品房價格就一個勁往上竄,再不買房以后房價會更高,他卻把這給忘了?ㄉ系氖f元妻子已給她叮嚀過,是留給兒子買房交首付用的,沒想到自己剛取了五萬,她就要交房款。妻子的話之所以讓他驚出一身冷汗,還在于他拿這錢給姜翠英家墊付危房改造款,也是冒了很大風險的。萬一姜翠英家的無息貸款下不來咋辦?即使她拿到了貸款,先把錢用了,不還給自己咋辦?但是憑著姜翠英那天主動提起煤球錢的細節,他又覺得她應該不是那種賴賬的人?再說了,兒子的新房也不急用,推遲半年數月買也無妨,而姜翠英家可是眼巴巴等著錢用,月底貸款要是下不來,交不上墊付款,她家的危房改造就要推到明年這時候了,她家房子都破爛那樣了,她們等得起嗎?這樣一權衡,他還是決定先用自家的錢給她家墊上。但是,現在他對妻子又不能直說,只好編個謊子應對。于是,溫少華就笑著回了妻子電話:“朋友有點急事,先救救急,隨后就還咱,具體情況晚上回家我再給你說。”沒等妻子說完,他就匆匆掛了手機。
王主任在一旁聽著,便不懷好意地笑著,捅了捅溫少華的胸膛說:“又背著老婆干啥壞事了?看你被嚇的樣子!”
溫少華嘿嘿一笑,神秘地說:“不是壞事,一會你就知道了。”
溫少華和王主任走進姜翠英的屋里時,姜翠英在給蜂窩煤爐子換煤球?吹絻扇诉M來,她熱情地打著招呼:“王主任,你們先坐,我把爐子燒旺,暖和暖和。”然后對溫少華說:“這煤球真耐用,一個能做兩頓飯。對了,溫書記,上次你走得急,還沒給你錢呢!”
溫少華哈哈一笑,說:“啥錢不錢的,煤球給你送來你只管用就得了。”說著從口袋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姜翠英:“姜嬸,這是我們通過社會救助基金給你家柱子墊付的醫療搶救費和困難補助費,一共兩萬八,都在卡上。”
王主任這才想起剛才溫少華在辦公室里說的啥事辦好了,就對姜翠英說:“翠英姐,這下你明白了吧?為柱子的事,溫書記把腿都跑細了,今天他一大早就去了縣政府,跑了半天才把柱子的救助金辦好。還有,我和溫書記商量好了,等柱子的腿治好了,就讓他到村里的水果加工廠看門,工資與正常工人一樣,咋樣?”
姜翠英接過銀行卡,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眼眶里也充盈著兩汪熱淚:“真是太謝謝溫書記了,以前都是嬸不好,溫書記可不要見怪!”
溫少華心里一熱,倒不好意思了:“不,嬸,是我們做得不好,案子擱了一年也沒破,讓你們委屈了。你放心,現在案子破了,柱子的醫療費也就有著落的。還有,你家危房改造的墊付款,我也想法子給你湊齊了。”說著從皮包里拿出五萬塊人民幣鈔票遞給姜翠英:“姜嬸,趕緊把錢給村上交了,趕在年前就能建新房了。”
王主任恍然大悟,指著溫少華笑道:“這就是你背著老婆干的好事?”
姜翠英眼眶一紅,兩行熱淚終于止不住滾落下來。
室外,陽光格外燦爛,積雪開始消融。
作者簡介:邢根民,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期公安作家研修班學員,全國公安文聯首批簽約作家。在《延河》《啄木鳥》《安徽文學》《東方劍》《廈門文學》《小說選刊》等文學雜志發表過作品,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血祭》和《無縫交接》、長篇小說《沙苑人家》,中篇小說《血祭》曾獲首屆浩然文學獎中篇小說三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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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方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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