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刑警隊隊長
“不到閔行廿四年,重來開辟出新天。萬家居舍聯霄漢,四野工廠冒遠煙。蟹飽魚肥紅米熟,日高風定白云綿。誰能不信工程速,躍進紅旗在眼前。”這是郭沫若為胡銓留下的一幅墨寶,大文豪緣何為刑警隊隊長揮毫題詩,請看——
老刑警隊隊長
一
老隊長胡銓像一本既奇特又晦澀的書,我讀了很久,還一直琢磨不透。他是我父親一輩的人,砥礪過兩個世道的風雨。神使鬼差的我,當年一不留神接了老隊長的班,總想對他這本人生之書換種讀法,既想通透地讀懂他的內心世界,更想通透地讀懂自己,那種想法,成了我很久以來的情結。
以前,我是局里辦公室編寫報告的科員,只是跟在老隊長身后采訪案情材料,多半在某個犯罪現場同他交往,此外,沒有更深入地觀察和了解他。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每個犯罪現場那雙專注、深邃的眸光,每到他轉身時,總能捕捉到他眼角罅隙處擠出的縷縷光芒,配上他那個總是甩不掉的笑靨,說那是得意也好,狡黠也罷,總之,從他的眼神之中想必捕捉到了案子有戲的字眼。
那絲得意而狡黠的眼神連同爽朗的笑靨是他的一張標簽,這讓旁人愿意貼近他,只是他特立獨行的思維方式和過人膽識通常讓人難以親近。他的內心很難讓人看得明白,他的真實情感總是掩藏在那張笑靨后面,不由讓人敬畏。
刑偵生涯就像一場擂臺過招,拳打腳踢,全憑生硬功夫,他的獨門絕技也藏在他的笑靨里,什么時候,一俟他的笑靨浮上臉面,勢必氣貫全場,力鎮妖魔。同行中常有人嫉妒他“笑里藏刀”,欣賞他的人稱他是業界的一把“快刀手”。我那時常仰慕他風一般爽朗的笑聲,更驚羨他箭鏃飛馳一般的思慮,云譎波詭的案情,在他總能一針見血,迷霧重重的現場,有他終將霧消云開。
我也沒想過哪一天也會登上這個“擂臺”,也許根本不會有這一天,可命運偏偏將我推上這個要命的“擂臺”。1993年的春天,老隊長胡銓退休的這一天,上級機關竟然讓我這個整天握筆桿子的書生,去接替老隊長的班。我心如灌鉛,苦得沒法喊冤,好友為我歡喜,我怎以也笑不出來,刑偵隊長不是常人能挑的擔子,業界私底下總有人在叫屈,那不是人干的活。天命難違,人這一輩子可以同爹媽較勁,卻不可同老天較勁。轉眼間,陰差陽錯,居然堂而皇之坐上了刑偵隊長這把“交椅”。我是硬著頭皮、厚著臉皮被趕鴨子上架的。
我總是在想,老隊長笑得那么自信,笑得那么燦爛,背后總會有名堂,琢磨他的笑,尋找他身臨現場而舉重若輕的笑聲背后,是我一直以來的心結。
二十七年后一個天高云淡的下午,我的心結終于解開了。
老隊長職業生涯的笑值若千金,那是他艱難苦恨的沉淀,更是他潦倒坎坷的結晶。
那天,我正捧著《莊子》一書閱讀《齊物論》,忽然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映入眼簾,平日里騷擾電話見多了,一般看見陌生電話都會拒絕接聽。也不知怎的,那天破例接聽來電。也是好心情使然,接電話語氣也比往常溫婉。“你好!請問你是誰?”“我是胡銓啊!”
人的情緒受心態主宰,一旦情緒平穩,記憶力就會出奇的好;電話那頭的聲音也如高速索引,激靈我的腦海,須臾就翻出二十多年前那個掛著笑靨的臉孔,沒錯,是老隊長胡銓的聲音。
“啊,老胡呀,您怎么會有我電話啊?多年未見您啊,怎么?您還好嗎?”“好啊,好啊!哈哈,你還沒忘記我啊!”
“聽說你也退休了,你閑下來了,我想約你聊聊啊。”
“那再好不過了!我也想著您吶!”
“我是想找你看些資料,都是我從警的一些記錄,聽說你寫了不少東西,我這里的資料,想必你會感興趣的。我寫不出那種感覺,所以,請你來動筆。”
老隊長的話正中我的下懷。
下午2點,我準時到達。門掀開,一陣爽朗的笑聲,時空陡然穿越到從前,依然還是那張笑靨,未見歲月蒼老的留痕,老隊長的音容笑貌仿佛定格在那個歡送他退休的下午。那一刻,我內心駭然,二十多年過去了,端詳那張臉,忍不住捫心自問:時間都到哪兒去了?
“啊呀,老胡啊,你怎么一點未見老啊?”
“你也沒有變嘛,還是那個樣。”
我從前在老隊長的印象中,多半是個性氣蓬勃的人,而老隊長在我腦際里,注定是一個豁達樂觀的人,成天樂呵呵,與事認真而與人隨和,人活得本色自然,空乏其身,大凡難以衰老。我每次練筆抄寫《心經》,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總是試著一番通俗的圖解,此番再見老隊長,醍醐灌頂,鳩摩羅什的釋言,在老隊長那張臉上全然令人開悟。
一陣久別重逢的興奮、激動后,我們落座在一張陳舊的長沙發上,老隊長家的客廳簡樸、干凈而利落,很像老隊長行事的風格。突然,一幅掛在墻上裝裱的書法作品引起了我的注意。很多年前,聽聞過老隊長手里有郭老的墨寶,名聞遐邇的大詩人郭沫若與老隊長胡銓之間竟還有一段深情墨緣。我倏然起身觀看,果然是郭沫若大師當年親手揮毫寫給老隊長本人的一首七言古詩。我屏息細看,賞析良久,于是圍繞這一墨寶話題就此展開。
二
1961年10月29日下午,胡銓接到上海市人民政府交際處來電,告知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郭沫若一行4人欲往閔行一條街參觀游覽,由胡銓安排接待。
就在兩年前,中國首個工業衛星城——閔行,已在激情燃燒的躍進歲月里,僅僅翻過78頁日歷,便展現于世人眼前。坐落于閔行一號路(今江川路)和十二號路(今蘭坪路)交叉口上的閔行飯店,是當時舉世盛名的閔行一條街的地標。閔行飯店那時并不對外營業,專門保障接待絡繹不絕來此參觀考察的中外來賓。由于來賓中悉是中外知名要人,重量級的外賓時常由黨和國家主要領導人陪同,故此,新中國歷任的黨和國家領導人幾乎無一例外來過這座風靡一時的中國機電衛星城考察參觀,成為共和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一段歷史佳話。
閔行飯店作為中外訪客的重要驛站,警衛安保任務十分繁重,飯店經理已然需要一個特殊的角色來承擔。市領導考慮從全市公安干部中挑物色,胡銓在遴選中脫穎而出,離開了他心儀的公安崗位。27歲的他,風華正茂,那天,他身背行囊,滿懷憧憬踏入了閔行一片新天地,他被閔行一條筆直寬敞、生機盎然的大街所震撼,被鱗次櫛比、簇新齊整的工廠所鼓舞,他恍若隔世,心緒浪涌,很快投身嶄新的使命。
接待郭沫若的任務讓胡銓驚喜交加。胡銓按捺不住內心的澎湃。須知郭沫若是一代文化巨人,目睹已然幸運,如今要親自接待,胡銓既興奮又緊張,旋即打電話報告區長王范。王范曾任中共冀察熱遼地區社會部副部長,毛主席等中央領導從西柏坡進駐北平城時,王范就坐在第一輛吉普車上,當年為毛主席等中央首長入城一路保駕護航。
滿頭白發的王范區長讓心急火燎的胡銓當面落座,呵呵笑道:“好啊,我們得精心接待好郭老,莫要掃了他老人家的興致。”王范盤桓片刻點撥胡銓道:“頂頂要緊,要造些文化氣氛。郭老擅長吟詩書畫,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留下他的墨寶哩。”
胡銓似有所悟,心頭也隨著王范的指點敞亮開來。給胡銓準備接待的時間只有半天,他忙著要趕回去張羅布置。王范按下胡銓肩頭,給胡銓吃了一顆定心丸:“這樣,我明天也全程陪同郭老,你總該放心了吧!”
胡銓喜出望外,緊張的神情頓時煙消云散。他趕緊回去開展準備工作。胡銓遇上大事,會更冷靜、細致。當天,他就特意讓人從朵云軒采購上好的筆墨宣紙,臨時拜佛一般求教于朵云軒的老師傅,從鋪紙研墨到書法術語,著實惡補了一番。至于郭沫若的飲食偏好,也在區長王范的指點下,由他做了一番精心的安排。
翌日,晨曦微露,胡銓已經起身,在靜謐的飯店院落里往來穿梭,里里外外,他對迎客的每個處所重新過目巡檢,仍難安頓心緒,索性召集相關人員,依著想象中的程序,一一排演每個細節。
上午,風和日麗,整潔的大街上,陽光熱烈地穿越道路兩旁成排濃郁的香樟林,慷慨撒下滿地的碎金,渾然鋪就一條色彩斑斕的迎賓大道。
郭沫若來了!郭沫若來了!人群騷動,歡呼雀躍。
郭沫若精神矍鑠,清癯的臉上洋溢著微笑,彼時年屆70歲的郭沫若,緩緩扶了一把眼鏡,攜著夫人于立群款款從車上走下。王范和胡銓疾步迎上前去,熱情做了自我介紹。郭沫若拱起雙手,持濃重的四川口音笑道:“打攪,打攪,給你們添麻煩咯!”
王范和胡銓原來的緊張頓時消除,未承想郭老如此親切幽默,內心更加崇敬眼前這位舉世聞名的大文豪。
胡銓請郭沫若一行貴賓來到閔行飯店六層樓頂登高遠望,沐浴金秋的陽光,大詩人郭沫若興致盎然,俯瞰新城盛景。
天邊的黃浦江像一條綿軟的絲帶,纏繞四方。西眺,工廠林立,清煙繚繞,好似輕歌曼舞,熱火蒸騰;東望,掩映在蔥蘢綠蔭下的工人新村鱗次櫛比,繁花似錦。郭沫若的目光陡然停留在南邊人頭與車船攢動的古鎮,口中喃喃自語。
“郭老,那兒是閔行老街。”胡銓在一旁講解。
“一晃二十多年啦,我來過這個地方。”郭沫若此刻感慨萬千,胸口微微起伏。
“郭老您來過閔行?”一旁的王范驚奇地問。
“1937年,我和田漢他們隨抗戰慰問團南下,曾來這里慰藉犒勞戰時的民眾,就在那個地方渡江,我曉得是閔行老街。”
“郭老好記力,那是閔行的西渡口。”胡銓趕忙解釋。
“滄海桑田,今非昔比啊!你們干得好啊!創造了人間奇跡啊!”
郭沫若指著眼前的工人新村,饒有興致地對王范提出,想去新村里面走走,順道走訪兩戶居民家看看。
王范樂不可支,還沒有中央一級的首長來閔行參觀,去過普通工人的家里吶,大詩人眼界非同凡響,大悟氣象,小恤民生。
郭沫若一行徑直來到飯店前面的東風二村,成排齊整的工房連同周邊一條商業大街,僅用78天就拔地而起。
郭沫若一行才踏入新村門口,人們就從四面八方簇擁而來,爭相一睹大詩人的風采。
王范他們事先并未刻意安排人家,郭沫若隨機走進了職工劉林翠和繆瑞甫兩戶人家,噓寒問暖,促膝交談。兩戶家人驚喜萬分,被郭老和藹親近的風范所感動。
隨后,郭沫若一行來到閔行一條街游覽。沿街樟樹林馨香四溢,郭沫若漫步人行道上,時而四顧繁華,時而口中囁嚅,一旁的胡銓正興致勃勃向郭老介紹一條街沿途的商家,郭沫若的夫人于立群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示意胡銓,郭老此刻正在腹中釀詩,過后便有驚喜。
轉眼時近中午,賓主來到閔行飯店二樓宴會廳。
閔行飯店當時聚集了滬上本幫菜的頂級廚師,甬幫、錫幫老正興、七寶天香樓和德大西菜社的名廚薈萃一堂,燴制了一桌滬上風味的本幫菜肴。青魚甩水是用烏青魚的尾巴烹飪,肉頭鮮美滑爽,系閔行飯店的招牌菜,本地產的瓶菇和特意燒制的宮保雞丁頗受郭老青睞,和著紹興黃酒,郭老談笑風生,情趣盎然。
主食是紅米飯,香甜糯軟,正適合郭老的口味。
“可有芡實?”郭老突然問道。胡銓一時語塞,他竟不知此為何物。
“呵,做菜勾芡的植物,長在水里,種子也叫雞頭米。飯店里都有芡粉,通常不會有芡實吧。”王范在旁打圓場。
“這紅米飯味道就像雞頭米哎。”郭老朝王范相視一笑。胡銓暗自慶幸,王范區長緊要關頭還真替他解了圍,食品的學問可是自己的軟肋,胡銓面呈愧色。
餐畢,郭老移步客廳休息,須臾眼光放亮,他瞧見了主人為他鋪就的書臺,通室墨香氤氳,潔白的宣紙平整鋪展在郭老面前。
郭老兩手抵案,面露喜色:“啊呀,紅米飯可不能白吃哩。”
胡銓附耳輕輕笑道:“這是我們專門為郭老您準備的。”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胡銓和王范欣喜若狂,郭老果真要留下墨寶啦。
郭沫若稍作醞釀,提起身前一桿善蓮湖筆,華峰提斗,揮毫興詩:
不到閔行廿四年,
重來開辟出新天。
萬家居舍聯霄漢,
四野工廠冒遠煙。
蟹飽魚肥紅米熟,
日高風定白云綿。
誰能不信工程速,
躍進紅旗在眼前。
彼時的郭沫若氣貫筆端,形神兼備,一行行草,回鋒轉向,逆入平出,爽勁灑脫。
郭沫若隨即給王范題寫了一首七律詩,《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有感,郭老獲知王范曾任上海市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反右傾時曾蒙受不白之冤,便以詩勉勵。
郭沫若剛從長江葛洲壩視察歸來,他將一首新作七言詩題寫給胡銓本人。
秭歸勝跡溯源長,
峽入西陵氣象茫。
屈子衣冠猶有冢,
明妃脂粉尚流香。
兵書寶劍存形似,
馬肺牛肝說寇狂。
三斗坪前今日過,
它年水壩起高墻。
郭沫若詩作尾題“胡銓同志囑”。胡銓萬般感激,心潮奔涌。
郭沫若還特書一首毛澤東《沁園春·雪》,留存中共閔行區委紀念。
端硯墨汁幾盡,郭沫若意猶未盡,執筆蘸盡余墨,遒勁揮灑落下了“實事求是”四個大字。
彼時,這四個大字道出了各界反思的心聲。郭沫若睿智開明,容萬物于詩中,幻化出一代文豪悠長的心慮。那情景在胡銓心中烙下深深的印跡。
三
1933年2月9日,正值農歷元宵節,上海老城廂的冬日縈繞著溫煦祥瑞的節日氣氛,人們紛紛涌向毗鄰的城隍廟燒香祈福,禱告蒼天,賜予苦難眾生來日安平。
附近小閘橋一處簡陋的房屋里,傳出一陣嬰兒降生的啼哭聲,滬上新聞報館紙板部制版工人胡富貴的第二個兒子降臨這個世界。那個年代,是個“報人不飽、惡人不餓”的世道,瑞日添丁,一家人本該喜在臉上,卻苦在心里,貧困的家境令一家人愁眉不展,胡富貴腦中嫻熟的字庫里,須臾跳出“煎熬”兩個字眼,那是一家人過往的命運。
父母給新生兒取名胡永根。胡富貴按祖上的習慣,給胡永根施行過繼禮,取小名關長,他太心儀關公關云長,臆想財神美髯公托福兒子,以期改變艱難困頓的家境。
憂思長長,愁日漫漫,小關長不經意初長成童,胡富貴頭一個兒子出生時先天不足,愚鈍遲滯,而小關長卻聰穎機靈,生性活潑。胡富貴在報館謀差,與文化人打交道,耳濡目染,多少是個有見識的人,日子雖然窮困,卻決意從舉家牙縫中擠出一點錢,送5歲的小關長進入報界工人子弟學校識字念書。胡富貴自忖,孩子讀書將來可謀生立腳,難說有朝一日做官發財,改變窮苦家庭的命運。
1937年,日寇鐵蹄踏遍大半個中國,上海租界淪為“孤島”。胡富貴帶全家逃往法租界避難,家中此時又添了兩個孩子,全家八口人擠在愛多亞路寶裕里石庫門一處臨時搭建的小閣樓。人多實在逼仄,胡富貴就帶著他心愛的小關長,父子兩人每晚縮在報館里度日。報館的工友十分喜愛這個聰敏伶俐的小關長,時常遣他跑腿送報刊清樣,買香煙火柴,甚至教他制版印模。小關長殷勤乖巧,一學就會,很快成為父親和報館工友的小幫手。
日子實在難過。小關長被迫輟學,隨母親“跑單幫”,跟在大人身后,攜帶上海本地產的“小仙女”牌和“克雷斯”牌洋煙,赴南通和杭州等江浙一帶地區販賣,販運回來悉是玉米粉、麥頭或義烏黃糖,一家人聊以度日。“跑單幫”沿途受盡了日偽軍的欺壓盤剝,小關長機智過人,遇到車站碼頭日偽軍設立的“檢問所”,碰見那些敲詐勒索的“愛路軍檢查員”,小關長故意將三五張面值幾元的偽幣折疊成三角和正方形,塞給那些貪婪的家伙。對方拿捏后不知其數,礙于體面而不好打開。小關長每每機靈闖過道道關卡,維持了家中一段艱難的日子。
1945年抗戰勝利后,小關長胡永根考入黃炎培先生創辦的中華職業學校,就讀土木科一年后,轉入滬上的忠光中學繼續念書。
1947年,上海物價飛漲,窮人的日子更加難熬。屋漏偏遭連陰雨,胡富貴因病溘然長逝,全家頂梁柱轟然坍塌,報館給了胡家一筆撫恤金,只夠買兩石米,根本無法維持全家長久生計,報館乃招收胡富貴的大兒子頂替其父工作。但事與愿違,家中老大天性魯鈍,干活笨手笨腳,制版工作難以勝任。小關長借宿報館的經歷適時派上了用場,他儼然成了大哥好幫手,每日協助兄長干活,工友們贊賞小關長的手藝勝過其父胡富貴,對胡家的遭遇深表同情,設法幫助他們渡過生活難關。
一日,胡富貴的同事吳金壽在豫園春風得意社與一幫朋友吃茶,說起小關長的境況,恰被座中一位?吐犚。此人一襲長褂,目慈面善,憑幾執壺,悠悠咂茶,他向吳金壽發話:“可帶小關長相見?如你所說,我來替他安排前程。”吳金壽得知言者竟是滬上金筆大王湯蒂因的父親,大喜過望,敬茶深謝。
小關長被帶到法租界聚沅坊,聞名遐邇知名的綠寶金筆廠設在石庫門弄堂內,女主人湯蒂因對小關長頗為賞識,當即親收為徒。小關長聰慧勤快,學徒制筆以外,師傅湯蒂因個人事情都愛差遣他去跑腿。滬劇名伶袁雪芬與湯蒂因志同道合,情致閨蜜,每晚袁雪芬演戲,都由小關長送消夜來,袁雪芬也歡喜同情小關長,常在湯蒂因跟前替小關長說好話,還不時教誨鼓勵小關長正直做人,小關長的日子還算過得平穩安然。
好景不長。1948年年底,物價飛漲,市面上充斥美國貨,民族資本大受沖擊,綠寶金筆生意一落千丈。綠寶金筆大股東湯蒂因的親哥湯雪蒙出面遣散雇員,此人軍統特務身份,心狠手辣,妹妹湯蒂因胳膊拗不過大腿,小關長等員工據理力爭,湯雪蒙卻唆使一伙地痞流氓恐嚇驅趕,小關長等眾員工被迫離廠。
周邊老泰安里石庫門內有一爿金塔金筆廠,老板徐雅良為人仗義,慷慨收留了小關長等人。
小關長在顛沛流離的煎熬之中長大成人。他邂逅了老泰安里附近的一位少女,生情愛慕。胡永根心目中的她,眉彎目秀,顧盼生輝,纖瘦而不露骨,少女沈愛珍彼時失業在家,也心儀眼前這個年少穩當的青年人。蘇州河畔,中山公園綠蔭道旁,一對倩影委蛇纏綿,他們相遇在殘陽如血的暮色之中,相愛于晨曦微露的黎明前夕。
1949年仲夏,解放軍勢如破竹,解放蘇州河兩岸,上;氐饺嗣竦膽驯。一天清晨,胡永根上班途中,驀然看見周遭馬路邊躺滿成排持槍酣眠的解放軍,他驚奇萬分,見慣了耀武揚威、欺壓百姓的國民黨軍警,陡然見到軍紀森嚴、秋毫無犯的解放軍,胡永根深受感染,遂向往參加革命,欲投考華東軍政干校。事前,他特意拜訪了師傅湯蒂因,征詢請教。被毛主席譽為“金筆湯”的湯蒂因,痛恨黑暗,一心向往新社會,早已是民盟中央成員,她鼓勵支持胡永根積極響應新中國召喚,做一個大有作為的新青年。
但是,全家的生計重擔仍然落在胡永根一人肩膀上,權衡之下,胡永根最終報考上海公安部門,被招入市公安局北站分局,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
胡永根迎來人生新的曙光,他改名胡銓。“銓”字,意味權衡輕重,他義無反顧為自己做出一個重大選擇——投身革命,改變命運。
四
“客舍青青柳色新”,“春風又綠江南岸”。
眼中的景致是心境一朵盛開的花。胡銓一身戎裝,朝氣英武,溢滿憧憬,他已是警界一名實習偵查員。
未婚妻沈愛珍仰慕胡銓,也參加土地改革學習班,一對志同道合的伴侶,攜手揚起生命的風帆。
但是,百廢待興的上海,云波詭譎,暗波涌動,國民黨潛伏深藏的特務興風作浪,公安部門清剿匪特乃當務之急,胡銓被局里選拔加入偵查科,站在緝特剿匪斗爭的最前沿。
頭一回受領一起追蹤敵特的任務,局里派了兩名老民警帶領胡銓,野外跟蹤一名潛伏特務。對手是一名訓練有素的職業特務,而胡銓初出茅廬,偵查生涯全然像一張白紙。三人從上海出發,尾隨目標,交替盯梢,行至南京火車站,那個特務在胡銓和同伴的眼中陡然脫梢?崎L臨行前反復叮囑,這是上級公安部門布置的一項重大任務,協助抓捕臺灣派遣的特務,事關全殲一個潛伏多時的特務組織,而目標偏偏在他們手中丟失,胡銓和同伴沮喪不已,羞愧難當。
胡銓和同伴年輕氣盛,怎么也吞不下這個苦果。索性靜下心來,三人蹲在南京長江邊,梳理目標可能遁跡的方向。同伴都說目標最有可能往南京城里藏身,人煙繁雜的故都,正是對手藏身落腳的理想所在。如此一來,要遍查旅館私房,而在茫茫人海中去尋覓查找,無疑大海撈針。胡銓兒時的聰穎讓他總能揣摩他人的心思,常人總是想當然,聰敏的人總是想別人所想。胡銓遠眺長江對岸,眼睛一亮,他提議兩個同伴火速求助南京公安部門,在南京城內排查,自己只身一人過江向北而去。
胡銓判斷對手的思路,多半反向朝北而竄,便孤身迅疾過江搜尋。胡銓靈感閃動,功夫不負有心人,果真在江北浦口火車站發現了那個脫梢多日的特務。在當地公安部門的協助下,連日跟蹤追擊,順藤摸瓜,全殲徐州地區一個潛伏的特務組織。
初試身手,胡銓讓同伴刮目相看。
緝特剿匪的斗爭熱火朝天,當時的上海,是敵特派遣入境的重要口岸,國民黨一邊從天上派飛機連日轟炸上海吳淞口,一邊從地面大量派遣特務從上海入境,滲透到大陸內地,千方百計搗亂破壞,企圖顛覆新生的紅色政權。上級交辦的偵查任務十分繁重,偵查科人手不多,科長信任的目光落在這個年輕人身上,把一個重要任務交給了胡銓。
胡銓首次單獨執行偵查任務。他的對手曾是蔣匪陜甘寧管轄區副司令朱某,此人蟄伏上海,專與香港敵特機關聯絡,負責打通臺灣與內地的走廊。任務十分明確,胡銓必須死死纏住朱某這條線,循序漸進,挖掘潛伏的敵特組織。
曾經倜儻的朱某,搖身一變,裝扮成一個掩人耳目的乞丐,浪跡都市大街小巷,此等身份讓胡銓外圍偵查平添苦惱。憑著一股克敵制勝的自信,胡銓風餐露宿,片刻也未懈怠,他像一副黏劑,緊緊盯牢朱某的一舉一動。彼時,朱某蓬頭垢面,胡銓也邋遢示人,混跡于渾濁不堪的丐幫一隅。此間,他將朱某的聯絡點和接頭人悉記于心,拿到了朱某的罪證,一舉摧毀了一個敵特組織,還抓獲了境外敵特機關派遣的特務。
胡銓機警果敢的表現落入了上級首長的法眼。
那時,公安部門正在圍剿蔣匪武裝特務組織“東南人民反共救國軍”,指揮部急需一名機智勇敢的偵查員打入敵人內部,首長召見日漸成熟的胡銓,他欣然接受重任。胡銓想起當年在綠寶金筆廠時,遭湯雪蒙一幫狗特務壓榨驅趕的情景,對蔣匪特務的痛恨刻骨銘心,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匪首陳某狡詐多疑,對新入伙的“小阿憨”考察面談,化身“小阿憨”的胡銓不慍不火,面對匪首陳某的試探,一副玩世不恭的憨態,應對了無痕跡。他與愚鈍的哥哥曾經相濡以沫,深悉“小阿憨”日常形態,此番深入虎穴,變身“小阿憨”輕車熟路,活脫自然,陳某深信不疑。
陳某眼里,“小阿憨”純粹是個打雜跑腿的角色,平素僅差使他穿街走巷,為隱藏四處的匪徒捎“口信”。而“小阿憨”對上海各條馬路煞煞清,辦事利落,陳某頗感滿意,對“小阿憨”也漸漸器重,團伙內部骨干的聯絡也交由“小阿憨”去辦。這正中胡銓下懷,胡銓利用陳某對“小阿憨”日益信任,加上他跑龍套的便利,逐步將這股武裝匪徒團伙成員的名單、團伙構成、匪徒落腳點等情報一一傳遞交割到指定地點,為最終剿滅這股武裝匪徒,清除上海一顆“定時炸彈”立下了大功。
“小阿憨”打入敵特內部,只有指揮部的首長知曉,胡銓回到科里,也未聲張。這是對敵斗爭的紀律使然。同事們都不清楚胡銓小半年在外執行什么任務,相互之間也不打聽。一天,同處一室的兩名偵查員喟嘆,清除那股武裝匪徒的戰斗不完美,至今還漏掉一個叫“小阿憨”的匪徒。胡銓忍俊不禁,“小阿憨”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胡銓對兩名同事戲言道:“捉小阿憨的事情包在我身上。”翌日,上級領導當眾揭秘,同伴才恍然大悟。
1953年,是胡銓人生長途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年。
胡銓歷經對敵斗爭生死相伴、嚴酷困苦的考驗,光榮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實現了夢寐以求的愿望。
甜美的愛情也瓜熟蒂落,他與沈愛珍結為伉儷;槎Y很簡樸,愛巢也簡陋,一對新人卻終日洋溢著幸福的笑靨,胡銓樸素的情感一如沃土生根,牢牢扎下恒定的信仰。
胡銓婚后便投身一場緝特戰斗。上級布置他偵破一宗臺灣國民黨國防部二廳派遣敵特案件,案犯系南京站特務電臺臺長王某。胡銓一個月轉戰千里,一直跟蹤王某至廣州。連日奔波,過度勞累,胡銓忽然口吐鮮血,被確診肺部空洞,手術切掉了大半個肺。
王某最終在廣州落網,胡銓內心才得以安慰。
舊時的胡銓一直被壓在社會的底層,因此洞悉翻身的滋味。他早已明白,所有的付出都是安頓內心精神天地的一種回報,他無所抱憾,樂意接受神圣命運的安排。
五
那天,老隊長胡銓鄭重交給我一沓保存很久的個人經歷資料,對我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人的命運無非是選擇和被選擇。前者是靈魂的自我安頓,后者則是時世對你的運演造化。所幸我這一輩子,選擇做一個護國安民的人民警察,回首往事,從警無悔。”
胡銓對這份選擇有著深深的情結。
1961年,中央工作會議在上海召開,老一輩中央領導人朱德、賀龍、陳毅、羅榮桓、聶榮臻、劉伯承、李克農等先后來閔行視察。那時,中外來賓絡繹不絕,胡銓已從公安崗位被選拔為閔行飯店經理,負有保衛接待的特殊使命。
那天,時任總參謀長、公安部部長的羅瑞卿也來閔行視察,由胡銓陪同參觀。羅瑞卿在閑聊中得知胡銓之前在公安部門擔任偵查保衛工作,親切地拍著胡銓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小伙子,好好干。你的擔子很重啊!一定要搞好保衛工作。”
羅瑞卿的一番話在胡銓心頭泛起波瀾,他依戀和鐘愛公安事業,一心向往激情燃燒的戰斗歲月。時逢蔣介石叫囂反攻大陸,公安部門需要增強力量,胡銓毅然放棄優渥境遇,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公安偵查崗位。胡銓在人生的大選擇面前,毫無猶疑,他認定一個人的初心勢必會通達心性遼闊的遠方。
時光荏苒,歲月蹉跎。一場史無前例的混沌亂世,人性之惡之善一夜之間在不經意的撩撥與抵御之中演繹到極致。一些人之前緘默寡聞,猝然異變而猙獰張狂;另一些人從前從容淡定,急與以期而閑庭信步。胡銓屬于后者,他有太多的疑惑和不解,也有太多的苦惱與無奈,但是,他的心性注定讓他卷進一場無以掙脫的人生旋渦。
身邊的幾個同事,轉眼之間被戴上“帽子”。昨天還是朝夕相處的戰友,今天突然成了十惡不赦的“壞分子”“反革命”,胡銓怎么也想不通。胡銓世面浮沉,生性正道,他是一個篤信敢為的人,在公眾場合為他的戰友和同事鳴冤叫屈,全然不顧荊棘叢生的狂熱形勢。
他被權勢打入冷宮,送進“學習班”反省,別人一次“過關”,他“二進宮”而仍然不思“悔改”,最終被勒令去崇明農場“五七干校”監督改造。
一日,權勢們來到農場,鼓噪“清理階級隊伍”的成果,讓在此“反省”的人暢談體會。領隊的“頭頭”揚眉舒顏,堆笑而啟,聲言此番給言者“不戴帽子、不打棍子、不揪辮子”。胡銓熱血一涌,也不做深想,從人群中站起身來,替蒙受不白之冤的同事申冤。局里有一名年輕的交警某日執勤,路人撿到一把手槍交給他,這個交警隨即上繳局里,但收訖賬簿未能顯現,清隊時即被人暗算,立即遭關押拘捕。另一名民警因不拘生活小節,竟被扣上一頂壞分子“帽子”……胡銓仗義凜然,質問道:“對自己的同志,不分青紅皂白,不做全面深入的調查,隨意關押定性,這哪是我們共產黨人的作風?”
掌會的頭頭被胡銓連珠炮似的責問弄得尷尬語塞,一時怔佇呆立,原本一個彰顯“清隊”成果的會議,瞬間轉為一場義憤填膺的“控訴會”。人群中有人跳將出來,陰陽怪氣道:“這不就說清理階級隊伍搞錯了嘛。”
沒過幾天,胡銓被帶到局里開會清算。在例行的一陣口號喧囂后,權勢者突然宣布胡銓為“現行反革命分子”。胡銓心底坦蕩,不畏不懼,當著權勢們正色道:“我口不服,心不服!”幾個趨炎附勢的人沖胡銓拳打腳踢,咆哮恫嚇胡銓:“專政的鐵拳可不是吃素的,你想嘗嘗嗎?”會上勒令胡銓向當地區專政隊報到,交由群眾批斗。
胡銓磊落光明,權勢們奈何不得他。事先他們瞞著上級,私底下給胡銓扣上一頂“帽子”,不料啃上一塊硬骨頭,便迂回游說胡銓的愛人,以圖懾服胡銓。
沈愛珍鎮定自若,依著自家的大門,擋住上門的人,不亢不卑道:“胡銓不做虧心事,對黨對人民赤膽忠心,頭上沒有辮子,你們揪不了他!”來人自嘲遇到了“阿慶嫂”,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去。
胡銓仍然發配崇明農場改造。工資被砍掉一半,兒子受到牽連,從工廠被趕到農場,落下傷殘;岳母受驚嚇而亡;愛人沈愛珍雖然堅貞不渝,但畢竟家境遭遇變故,精神漸漸抑郁,她埋怨丈夫秉性魯鈍,管不住自己一張嘴,惹事肇禍。她發病時,對愛人怨恨大作,胡銓那時卻偷偷地落淚了,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對妻子百般溫存。親情與愛情始終是他心目中最后的港灣,胡銓堅信,這座港灣在歷經疾風暴雨之后,一定會重現彩虹。
1978年,終于等到了這一天。胡銓平反昭雪,摘掉了“帽子”,被任命為局里刑事偵查隊的隊長,愛人的病情也逐漸轉好。
他像一羽積蓄厚養的大鵬,背負青天,扶搖遠翔。
六
1980年,我們一群從軍營到警營的年輕人參加短期培訓后,等待局里分配工作崗位,大家都盼望去刑偵隊。能當上一名刑警,威風八面,年輕人談戀愛也是一份可炫耀的資本。
老隊長胡銓無可爭辯地獲得頭鋪挑選權。刑偵隊挑人面試,老隊長胡銓對滿座挺直脖頸的年輕人只提了一個問題:“誰能猜猜,我挑選偵查員最看重的是啥?能說八九不離十的,我帶他走。”
老隊長話音一落,舉座靜默。大家的臉一時半會兒都憋得通紅,仿佛困在一條死弄堂里,拼命想著往外擠。我未假思索,搶先答道:“正義凜然,嫉惡如仇,除暴安良,勇于犧牲……”我說了一連串培訓班里速成的教誨。
“酸不溜秋,哪有那么啰唆,我看只有兩個字夠了。”
滿座哄笑。急欲掙個頭彩卻遭奚落,我懊惱不已。
“敏銳!”老隊長斂起笑靨,神情莊重而大聲說道,“當一個刑警,與各種罪犯打交道,靠的是敏銳的反應與智慧,沒有這個前提,你說的那些都做不到,敏銳是一個合格偵查員的天性!”
我須臾泛起頭一天培訓班上,教官說警察、警察,警之先,察之后。節骨眼上,怎么把這簡潔明了的答案給忘了。
我的愿望落空了,被一個“阿胡子”警官帶到了治安科,成天做一些婆婆媽媽的雜事。刑警隊坐落在治安科的樓上,就像壓在頭上的一座山,日日仰之,心神往之。
與老隊長說起這段往事,他呵呵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說:“你不也圓夢當上了刑警隊隊長了嘛,你說,我當初講的是否對路?好多犯罪案件,不是坐等破案,而是憑我們敏銳的思維去察覺的。哪怕是片言只語,敏銳的人,都會嗅到氣息,幫你破掉疑案。”
老隊長說著掀開面前的資料,泛黃的頁面上,露出老隊長一手工整娟秀的鋼筆字,那是一段不可思議的殺人案偵破手記。
那個殺人案發生在湖南郴州火車站附近,一名路人遭搶劫被殺害。破案與老隊長渾身沾不了邊。那個時候,湖南警方調集人馬埋頭攻堅。案發后,上海警方并未接到協助破案的任務。
那時候,刑警隊破案遠沒現今信息化加上高科技的條件,破案靠“三頭”:“鏡頭”(現場勘查)、“狗頭”(嗅跡追蹤)、“筆頭”(調查排摸),流竄案件對刑警而言,隨著時間的推移,多半會熬成懸案,是塊難啃的骨頭。
老隊長的敏銳好像天籟一般,渾然而就。
午間,烈日炎炎,人們從辦公室魚貫而出,老隊長如往常一樣,最后離開辦公室,他欲趁午休回家吃飯打個盹。在樓道碰見一位紅旗化工廠保衛科的熟人,老隊長頗覺蹊蹺,保衛科的人大熱天往局里跑,大概有什么急事,便打趣道:“咦,什么風把你吹來啊?”
“啊呀,胡隊,無事不登三寶殿呀。廠里有人威脅一名車間主任,來局里搬救兵嘛。”
“嗯?前兩天剛拉了一網,啥人還嘎囂張?”
“廠里有個叫張曉明的小青年,曠工與人去深圳游玩。車間主任找他談話,他竟然威嚇說,隨你處理好啦,我不嚇的,弄大了,我人也會殺的。”
“就為這特地跑一趟?”
“不是嘛,來找民警聯絡員,下午談話壓壓陣,震懾一下。”
“這小子說,人也會殺?”老隊長霎時眉頭緊蹙,腦子閃電一般過濾,本地最近并未通報過殺人案情,莫非……
老隊長敏感的神經如大弦嘈嘈,急雨翻飛。
“這樣,你馬上把他去深圳的情況理一下,同行是什么人?什么時候?還去過哪里?弄份材料給我。”
老隊長是個有想法就有辦法的人。下午囑人擬就一份協查通報,依張曉明外出路線,向滬、浙、湘、粵沿途公安部門發出信件,詢問最近是否有殺人案件發生。
通常是有案才會發出協查,老隊長一反常態,偏偏無案尋案,他心血來潮,機警過敏,誰也擋不住他突兀的靈感。
半個月過去,刑偵隊收到湖南郴州警方的通報。老隊長暗喜,他早先已對張曉明那次同行的三人摸了個底,迂回出擊,找到與張曉明同行的呂某。
“郴州這個地方好玩呵?”老隊長嘎然語止,靜觀呂某。
“啊!那事是張曉明動的手,我只搭了把手。”
呂某心悸慌張,毫無招架之力。他見公安刑偵人員突然上門,內心早已崩潰,以為同伙抖落了殺人搶劫的罪行,豈料,老隊長早就掐緊他不明就里的軟肋,長驅直入,直搗龍門。
回過頭來,張曉明和另一個同伙見到呂某,便垂頭喪氣,招供了攔路搶劫殺人的罪行。
郴州的同行又驚又喜,喜的是懸案告破;驚的是積郁大半年的憂愁苦悶僅在老隊長一絲敏銳的思慮中就煙消云散,他們驚羨老隊長的天性稟賦,更感慨老隊長崇高的敬業情操。
敏銳,在老隊長那里是天分,在我是后天養成。天分造就了他睿智、機警、聰穎、善謀、幻想……
老隊長曾經說過,破案就是一場思維創造,過往的破案生涯無不彰顯他非同尋常的思維神韻。
秋雨氤氳,浦江上游葉榭段蘆葦搖晃,幾個結伴捉蟹的人正撥開叢叢蘆葦,朝江邊踏去。有人驀然發現江邊雜草淤泥上攤著一只泛白的黃色帆布背包,鼓鼓囊囊的包里,竟然是一大塊人體軀干。
刑偵隊聞風而動。老隊長和一幫從市區趕來的刑偵專家踏勘現場,確認是一起殺人分尸大案。依據黃浦江潮汐規律,包裹當從閔行的米市渡一帶漂移而來,拋尸地段閔行遂成排查的重點地區。
尸塊用一件中山裝包裹,藍色中山裝經江水浸泡和尸肉腐蝕,已糜爛不堪,但見領口內綴著一塊細小的白布條,刑技人員在顯微鏡下,隱隱綽綽辨別出四個阿拉伯數字——1129。
破案的偵查員都在思考,這件衣服和這組數字與被害人抑或兇手有否關聯?這組數字又意味著什么?老隊長沒有把路走絕,一面布置排查失蹤人員,一面沿江繼續搜索其余尸塊,但各路人馬無功而返。
夜闌人靜,刑偵隊會議室燈火通明,繚繞的煙霧彌漫在大家頭上,那組蹊蹺的阿拉伯數字也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1129如同神秘的密碼,那是破案的唯一線索,欲解開密碼,鑰匙在聰慧的頭腦中。有人提出,那組數字是被害人某種標記,有助于找到被害人,兇手自然浮出水面;還有人認為,裹尸的衣服興許是他人的遺物,與案件無關,應當集中兵力,排查失蹤人員,找到被害人,一切迎刃而解。會診莫衷一是,紛紛擾擾。
老隊長神情迷幻,沉醉在他云游四海的思緒里。會診無論結果如何,都得他定調子,白天大伙還得等他派活奔忙。老隊長收回一臉思慮,向與會的人道出他的想法:“那組數字有名堂,無論它同死者或兇手有無關聯,總要解開這個謎。我估摸那組數字表明衣服的主人有三種可能。一是精神病患者或愚癡者的標識,二是主人送某個店洗衣時的記號,還有就是一個服刑人員的監號。馬上按這三個方向調查訪問。”
老隊長一言既出,眾人分頭調查。前兩路大半天沒有像樣的線索,后一路不消多時傳來令人興奮的消息,他們在市勞改局檔案中發現,曾有個服刑的殺人犯叫賀海定,當年服刑時的監號正是1129,前些年賀海定刑滿釋放,現居住在閔行昆陽地區。
老隊長立即收攏人馬,調查賀海定的行蹤。鄰居反映,賀海定近幾天魂不守舍,前些日子,賀與兒子賀益波爭吵不休,擾得四鄰不安。這幾日賀益波突然不見蹤影,賀海定嚷嚷,兒子去深圳做生意,拿家里的錢投資,父子為此事而爭執。
老隊長暗中調查,熟悉賀益波的同事證實,他身上有塊傷疤,而尸塊相同部位也有一塊傷疤,裹尸的中山裝經賀海定的妻子確認,也是自家男人從勞改農場帶回來的衣服。偵查員在賀家室內墻壁旮旯還檢獲人體血跡……
一起殺人分尸兇案,接案還未過24小時就告破。
那晚的案件會診會,請來的專家也不少,就沒人想到這組數字與服刑勞改犯人的監號掛上鉤。老隊長對我說,刑偵破案通常需要想象,但并非胡亂猜想,它是一個人思維方式經久磨礪的沉淀與發酵,生活的邏輯無所不在,邏輯才是想象的翅膀。
七
老隊長胡銓生活里不抽煙、不沾酒,與一幫嗜煙好酒的麾下卻相濡以沫,他有一股磁場,喜歡同手下打趣調侃,讓敬畏他的人怯而近之。
隊里的人背后說他工作時要求嚴苛無情,他便調侃道:“跟著胡銓,天天受氣啊。”有人牢騷滿腹,哀怨刑偵隊的活緊張辛苦,他就敞開笑靨道:“刑偵隊的人,只能呼吸,不能休息。”午間休息的隊員,閑來甩幾把牌,他老是一旁起哄取鬧:“臭牌!頭勢蠻清,路子不清。”他的揶揄并非在取笑你,他的情趣總是在吸引你,讓一幫人怨之愈深,愛之愈切。
刑偵隊成天與犯罪嫌疑人打交道,審訊嫌疑人是刑事訴訟的頭道程序。與犯罪嫌疑人攻心斗法,剛入道的偵查員往往沉不住氣,緊要關頭動手動腳。對此,他常忠告那些來隊里的年輕人,打罵犯罪嫌疑人,是一個刑偵人員無能的表現,刑訊逼供,是干我們這行的最大恥辱!
有一個慣偷,專肆盜竊居民家的電表,一夜之間,幾十戶人家漆黑一團,擾得民怨四起。慣偷被抓進來后,死不認賬,指東道西,與審訊的偵查員兜來繞去,百般抵賴。辦案人員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修理”了一番。老隊長得知虎著臉,劈頭蓋腦一頓批評。他不是嘮叨幾句就完事的人,隨即領著隊里一幫年輕人來拘留所,對那個慣偷親自開審。
“呵,阿拉是老朋友了,我一時想不起來,這是第幾次見面啦?”老隊長不慍不火,毫無劍拔弩張的架勢。
“嘿嘿,胡隊長,看到儂不好意思,我也不想進來呀。”慣偷一臉無辜。
“哪能?手頭又緊了?腳花又亂啦?生活困難好講嘛。”老隊長單刀直入。
“哪會啊,吃了好幾趟家什(上海話吃虧),憨徒(上海話笨蛋意思)才轉不過彎吶。”慣偷膽怯而自我揶揄。
“呵,儂做人是蠻轉的,也蠻活絡格!”老隊長邊說邊俯首看自個腕上的手表,點點手表,食指往慣偷面前繞了幾圈,直視慣偷神色。
慣偷霎時像被戳到軟肋,周身一顫。
老隊長欲擒故縱,拿手表暗示電表。
“嘿嘿,我懂格,坍臺,坍臺,我在胡隊長面前也瞞不牢格,只是請胡隊長再給我一次機會,處理我時,手腳輕一點。”
“我們歷來講政策格,看儂是否有悔罪表現!”老隊長斬釘截鐵,起身讓人錄供。
那些篤信犯罪嫌疑人“不打不開口”的隊員,叫老隊長現場調教得服服帖帖。
跟在身后的偵查員都知道老隊長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干我們這行,霹靂手段,菩薩心腸。”他常說,警察要有血性,要顯霸氣,但骨子里要有悲天憫人的情懷。罪犯再兇殘,我們也要把他當人看,天有明暗,人有善惡,刑警是一把揚善止惡的利劍,但千萬不可劍走偏鋒。
閔行老街菜市場生意紅火,鬧哄哄的魚攤頭當街橫著數只大腳盆,鯽魚、草青、甲魚在盆里活蹦亂跳。攤主董某人稱“咸黃魚”,此人一身疙瘩肉,聳肩抱臂,朝余下的攤位虎視眈眈,淫威之下,他攤位的魚價就是當日魚市的行情,別人懾于他的拳頭都敢怒不敢言。
“咸黃魚”欺行霸市,罪不可赦,去了三名民警捕捉,但“咸黃魚”蠻勁十足,三人竟然奈何不了他。老隊長拍馬駕到,早年培訓班練就的一套擒拿術使得嫻熟,一個跨步,繞臂飛轉,鎖緊“咸黃魚”的手腕,瞬間,“咸黃魚”狗頭舔屎,“哼哼”求饒。
“咸黃魚”懷恨在心,青海服刑回來后,懷揣匕首,候在公安局大門外,欲向老隊長尋仇報復。
老隊長下班回家,陡然遭遇“咸黃魚”,見對方齜牙怒目,便心知肚明。
“呵,儂回來了?怎么,工作找了嗎?”老隊長主動招呼。
“飯碗頭叫儂敲脫啦,跟儂討口飯吃吃。”“咸黃魚”沒好氣地沖老隊長咆哮。
“好啊,今朝去我家吃飯!”老隊長依然笑呵呵地回話。
不知怎地,“咸黃魚”氣勢洶洶而來,見著老隊長,骨頭就酥了大半,隨著老隊長往家走。老隊長像久別的家人,一路與他搭訕,“咸黃魚”吃軟不吃硬,老隊長那里一番體恤的話心平氣和,“咸黃魚”不免心頭泛潮,火也滅了一大半。
“算了,飯就不跟儂吃了,求儂幫我找份生活。”“咸黃魚”話頭一轉,給自己找個來由,轉身離去。
老隊長念著此事,特地去街道辦事處托人幫忙,“咸黃魚”總算安置了工作,但對老隊長還是耿耿于懷。
冤家路窄。
有一天,老隊長下班騎車途中,驀然見一位老伯摔倒在路旁,趕忙下車攙扶起老人。老伯跌得不輕,但無大礙,老隊長按老伯指點,推車載老人回家。敲開那門,雙方都愣在原地:“咸黃魚”開的門,以為老隊長又上門來找他麻煩。
“儂跟我過不去啊?”“咸黃魚”氣急敗壞。
“小赤佬,眼烏子張張開,儂碰著好人啦!”老伯竟是“咸黃魚”的父親。老伯一番述說,“咸黃魚”面露愧色。
因緣而會,老隊長因勢利導,不會放過幫教“咸黃魚”轉化的機會,“咸黃魚”終于交出那把匕首,冰釋前嫌。
有一個叫范建新的慣偷,被判處無期徒刑,獄中患了一場大病,親人都不聞不問,他心灰意冷,欲尋短見,想不到還是捉拿他的老隊長,長途跋涉,專程來獄中探望他……
有一陣子,老隊長老是一個人往市區跑,刑偵隊的人都關注老隊長的一舉一動,但沒人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
副手憋不住探問,老隊長跟他悄悄耳語,反復叮囑,此事不可聲張。副手疑惑不解,這事放在本區輕而易舉,何必兜那么大圈子?老隊長語氣沉緩道:“這事,阿拉要替小姑娘想想,擺在本區解決不了問題。”副手憐惜那個姑娘,更憐惜老隊長的焦慮。
原來,刑偵隊辦了一個強奸大案,正值嚴打,重大案犯都得公開宣判,歹徒被判死刑,弄得聲勢浩大,也給被害人形成巨大壓力,被害人多番尋短見。老隊長心頭像壓著一座山,百般安撫受害人仍不見效。
老隊長一心替姑娘今后著想,不厭其煩跑市區找熟人,最后,一位老同事施以援手,協商市區一家幼兒園,為受害人重新安排了教師崗位,那個姑娘遠離是非旋渦,重振精神,恢復了往日平靜的生活。
老隊長對我談起這段往事,由衷感慨:我們這些人,面對犯罪,不會忽略現場每一處細節,不會放過每一個罪犯,但我們常常忽略不該忽略的人和事。好多時候,我們沉浸在破案的喜悅中,而忽略那些受傷害的人和事,每想到這些,我高興不起來。
我認真地看著老隊長的臉,他驀然發現我在瞧著他,朝我咯咯地笑了起來,露出了熟悉的笑靨。我仿佛瞬間捕捉到了藏在那張笑靨后面的隱秘。老隊長這番話道出了他深埋在心底的大愛。
從老隊長家里出來已近暮色,小區掩映在濃郁的香樟樹叢里,夕陽正款款地穿越樹頂冠蓋,抖落金黃絢爛的余暉,滿目琥珀般斑斕,像極了一幅色澤豐潤的油畫,令人依戀而盤桓。
我常想,我和老隊長的刑偵生涯畫卷里,什么是生命最精彩的底蘊?睿智不是底蘊,勇敢也不是底蘊,經過漫長的歲月,仍能像老隊長那樣,保持一份善良,那才是生命最精彩的底蘊。
作者簡介:戴民,為原上海市公安局治安總隊總隊長、二級警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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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方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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