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子之手
一
直到很久以后,每當經過緝毒隊辦公室,哪怕僅僅是余光掃過那個被擦拭得沒有一絲塵灰的空落落的辦公桌和旁邊衣架上掛著的漿洗得挺括筆直的制服,我心里都會泛起一陣空洞的痛,都會狠狠地咬著自己的舌頭,恨不得嚼碎它。也是同樣的舌頭和牙齒,在說出那句令我悔恨至今的話之前的數分鐘里,享用過一種美味,現在想起來那美味居然和我的悔恨一樣深刻。就如同我們記憶里一件永生難忘的東西,有時會和另外一樣看起來無足輕重的事情連接在一起,無足輕重的事情是釣竿,而永生難忘的則是釣竿下未知的沉重。
二
那日,當生煎饅頭香郁的肉汁在口中噴涌而出,當焦黃的底部在牙齒的進攻下快速瓦解,當最后一粒芝麻經過研磨后在舌尖開始生香,我方意識到帶來這些生煎饅頭的家伙太別有用心了,一是對象選擇恰當,知道我好這一口,二是時間選擇恰當,在最青黃不接的下午茶時間。
果然,見我心滿意足地端起茶杯,對方開口了。頭,我看這個部目標毒品專案還是由楚天闊和張莫悔主偵吧。
這是你們緝毒隊的事情,你是隊長,不必請示我。我回復道,仿佛忘了剛剛接受過他的賄賂。
不……是。緝毒隊長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來了。
不是,那是什么,你不會是想讓他們說相聲吧,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白一黑,哼,還有,關鍵的是,一傻一聰明,正正好。我揶揄道。
那不是涉及張莫悔么,我哪里做得了主?他的語氣變得審慎起來。
知道做不了主還做。他這話頓時讓我抓住了把柄,于是我不顧上司的風度,當場就罵開了,昏頭了我看你,張莫悔他有這個金剛鉆嗎?拖著張莫悔,楚天闊還不被他害死?
緝毒隊隊長嘿嘿一笑,親愛的頭,別激動好嗎?不調查,不發言,可是您經常教導卑職的。張莫悔現在的情況您調查過嗎?
好啊你,敢用我的矛攻我的盾,出息了。我繼續前面揶揄的口吻。
那不找死嗎?卑職絕對不敢。我只是說,張莫悔被你低估了,大大地低估了。恕卑職直言,他總被你低估,這對他的成長不利。緝毒隊隊長就這副腔調,嘴巴上很謙卑,實質上卻常常綁架我這個上司。此刻,他隔著辦公桌湊近我,盯著我眼仁里的他自己說。
三
張莫悔可以說是刑偵支隊歷史上我見過的最沒出息的偵查員。多的例子不舉,僅僅找女朋友一件事就能把他證得死死的。
大家都知道,公安局的男孩子特別是刑隊的男孩子在婚姻市場上還是挺吃香的,尤其在這個高端女孩子結構性過剩的年代。都大學畢業,賺的錢不多也不少,身高體重健康狀況,甚至七大姑八大姨有無違法亂紀單位都替你審查過了,喝酒賭博甚至將來可能的出軌單位都替你管著。雖說也有諸如時間不由自己支配、有時候有那么一點點危險等美中不足之處,可是一旦露頭,這些小鮮肉們的陣地還是在姑娘們或者丈母娘們的進攻下很快淪陷。
張莫悔卻是個例外。按說他個頭高和顏值也不差,但幾個有女兒的人家偷偷相過,給的居然全部是差評。說他人太老實,坐下來人家說不用倒茶他就不倒茶,走的時候人家說不用送他就不送。濃密的頭發深處有塊斑禿,是剛進刑隊一次抓壞人時拼命追,被增援的民警以為是壞人用手銬誤傷后留的疤,好看難看倒在其次,關鍵說明這個人傻呀。還有,能當警察,誰知道是憑真本事,還是跟他那個很年輕就不在了的父親有關?和他母親兩個人孤兒寡母這么多年,婆婆又怎能容得下媳婦……若說婚姻殘酷如市場,那么張莫悔無疑就是丈母娘們眼中的蹩腳貨,不剩下他還能剩下誰?
對這些,張莫悔似乎木知木覺,隊里年輕同事去約會,去看丈母娘,去度蜜月,他主動替人家值班,替人家填各種報表,替人家維護網上辦案系統,總之是一些和他很相配的蹩腳的活?墒且坏┯腥蝿,但凡領導說大家可以自由搭配時,他總會落單。原因是他干活,花的力氣比別人都多,卻總差那么一口氣。一樣去走訪,他問不到情況,搭檔返他的工,線索很快就跳了出來。一樣搜身,他搜過的人搭檔再搜,居然在衣領里搜得到微量毒品。若不是我這個他父親當年的兄弟適當徇點私、舞點弊,他早被調去看守所去了。
楚天闊就是例子。他本來就是刑偵支隊的,當時已官至一個責任區刑偵隊隊長,是那個時候整個分局最年輕的副科級干部。公示一出來,多少人眼紅心熱啊。沒辦法,官本位中國幾千年了,在政府序列里,一個人的價值就體現在那一官半職上,尤其在公安局這種僧多粥少的地方,要當一個副科級干部也要過五關斬六將?烧l知隊長的椅子還沒坐熱,隊里一個年輕民警帶吸毒對象去尿檢,結果對象戴著銬子從醫院衛生間的窗子給逃了,雖說過了一夜就抓了回來,但責任還是要追究的,楚天闊被免了職,調到了看守所。
人欺生,哪都一樣。到了看守所,楚天闊被安排到了一個最兇險的監區,主要關待決的重刑犯,搭配幾個刑期不滿一年的已決犯。重刑犯情緒一天三起伏,你的職責就是讓他安全走完所有訴訟程序。這家伙就是有辦法,人家監區都在背監規,哪怕背得滾瓜爛熟也要背,他不,監規背過幾遍之后,問那些在押人員,各位現在明白在這個地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嗎?那些人扯著嗓子齊聲回答,明白。他說明白就好,咱換個東西來背,背詩,每天一首。結果你猜怎么著?那些在押人員積極性相當的高,一到時間,監區里便回蕩著他們扯著嗓子齊聲背誦的聲音: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
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
聽上去確實有點滑稽,但他監區里,尤其是幾個待判決的重刑犯,讀了大半天古詩之后,都變得沒那么焦心和煩躁了,戾氣好像也磨掉了不少。那些余下來的刑期不足一年的,出去以后,重新違法犯罪的更是少?追蜃诱f詩可興、可觀、可群、可怨,咱且不管他指的是不是他自己整理的那三百首,反正又一次被楚天闊驗證了?词厮I導對這招相當感興趣,希望楚天闊繼續做下去?沙扉熀蔚热宋,能困守在看守所這淺灘上?兩年一過,他又回到刑偵隊,只不過隊長的位置沒得坐了,而且換了個隊,到緝毒隊,和張莫悔同事。
楚天闊這家伙一到這個隊里,就主動跟隊長說要和張莫悔搭檔,隊長怎么會干?楚天闊一把好手,再搭個旗鼓相當的,隊里的指標便不用愁了,可是如果拖上個張莫悔……楚天闊當然知道領導心里的算盤子,當即拍了胸脯,第一,指標隊長你不用愁,缺多少我保證完成多少;第二,給我半年時間,我保證把張莫悔帶出來。緝毒隊長當時向我報告這事時,我鼻子里哼出一股氣,難道他也讓張莫悔這個木頭人背古詩?
后來我知道,古詩他倒還真和張莫悔背過。一次下午快下班時他們得到消息說次日一早在閩北一個縣城有個交易,這個地方飛機不通的,開車得八九個小時,兩個人晚飯吃好就出發了,車是還不算太老爺的桑塔納,可是車載的收音機壞掉了。剛開始四五個小時還沒什么,兩個人輪流開,到了凌晨時分,天地之間只有空曠平坦的高速公路,隆隆作響的貨柜車,單調的引擎轟鳴聲,極容易打盹。高速公路上一秒鐘就跑出去三四十米,打個盹那可是人仰馬翻的事。這個時候,張莫悔突然想起了傳說中楚天闊在看守所的光輝事跡,遂向他求證。楚天闊哈哈大笑,說那當然是真的。古詩的用場太大了,你嫂子就是我用古詩追到的,呵呵,讀醫的女孩子遇到文藝男,想跑也跑不掉。楚天闊得意地看著后視鏡里的張莫悔,然后兩個人關公戰秦瓊,你一句我一句玩古詩接龍,瞌睡就這樣被打攪了過去:
挽弓當挽強,擒賊先擒王。
……
王謝堂前燕,尋常百姓家。
……
家書抵萬金,烽火連三月。
……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時。
……
半年之后,緝毒隊隊長來我跟前邀過一次功。他講了楚天闊和張莫悔的幾個故事,總之一個結論,他做出讓他倆搭檔的這個決策無比英明、無比正確。
他說有一次兩個人去查案子,就見兩個拎包販毒的家伙在馬路對面,直接奔過去人肯定早跑了,這個連張莫悔這個木頭人也懂的。于是,他傻乎乎地看著楚天闊,用眼睛問他怎么辦。誰知楚天闊當胸給了他一拳,嘴巴里還不干不凈,張莫悔有點蒙,楚天闊又一拳,你個窩囊廢,有種來啊。張莫悔終于開竅了,嗵嗵上去回了兩拳,打好后朝馬路對面逃去,楚天闊緊追不舍。正當兩個拎包毒販張大嘴巴樂呵呵地看免費大戲時,誰知兩個打架的家伙一左一右圍住他們,眨眼間自己的手腕就和他們的手腕銬在了一起。
還有一次,他們盯的是一個吸毒的小混混,小混混出門后直奔地鐵站,左奔右突,換了好幾條線路,最后從四川北路一個站頭出來,出站后就開始打電話,打完電話過馬路,在馬路對面又打了個電話,打好電話又過馬路,反復了兩次。這次張莫悔不用楚天闊提示就知道,這是賣家在測梢,測試有沒有人跟蹤自己。他和楚天闊商量都不用商量,一個眼神,就把意思傳遞清楚了,所以小混混第一次過馬路時,只有張莫悔跟過去,楚天闊在原地策應,等小混混第二次過馬路時,張莫悔原地不動,假裝看櫥窗——這個時候他已經學會把櫥窗當鏡子來觀察背后了,馬路對面則交給楚天闊。
諸如此類的幾個案子之后,就見兩個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白一黑整天同出同進,尤其是張莫悔,確實有了變化,別的不說,你看那黃豆芽一樣的身材挺拔了很多,那器宇軒昂了很多,看上去有了他老爸當年的樣子。
一次食堂吃飯,他倆塵灰滿面進來,只聽得我邊上一家伙說,有道是,金瓜配銀瓜,西葫蘆配南瓜,楚天闊配張莫悔,不愧是一對好基友啊。
基友?不是那啥,那……《斷背山》里兩個帥小伙之間的破事嗎?我開始心里一陣嘀咕,到辦公室后連忙百度一下,百度里說這個詞的應用已經很寬泛了,方才松了一口氣,后來聽說楚天闊在張羅著讓自己太太給張莫悔介紹女朋友時,更加松了一口氣。
楚天闊太太在一家三甲醫院做婦產科醫生。在一次警嫂的表彰會上出現過,大家都起哄楚天闊騙女孩子有手段,自己矮胖黑,太太卻美人花一朵,用的什么手段,老實交代。在楚天闊還在扭捏作態時,他太太卻搶過話筒鎮定地回答,是我追他的,怎么追的,誰請我家老楚和我吃飯我就講給誰聽。話音一落,全場口哨聲掌聲響成一片。
醫院向來盛產女孩子,可是連著介紹了好幾個,張莫悔這呆子居然都沒看上,問了半天他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這呆子哼哧哼哧說嫂夫人這樣的,弄得楚天闊大笑,說好好好,我讓你嫂子照她自己的樣子幫你找。結果楚天闊太太還真給他找到一個氣質和自己極為相似的女醫生,人看上去清爽健康又家常,一笑牙齒像作牙膏廣告一樣白得炫目。女醫生是海歸,本科碩士都在美國讀。在美國待久了的緣故,人變得沒那么復雜,所以張莫悔那些缺點,在她眼里一概可以被忽視。有人能看上張莫悔,也算是他小子出息了。
可是就算是這樣,眼下這個部目標大案,我還是不放心張莫悔上。所謂部目標,就是在公安部掛了號的。這個案子前后我清楚,線索是從一個拎包販毒案件上來的,上家在廣東,大部分貨是通過青島、威海這條線去韓國釜山的,上海這些家伙是中間商。一公斤貨,在廣東拿,三五萬,到了上海,翻一倍,八九萬,到了釜山,整整一百萬。馬克思他老人家怎么說來著,為了多少多少的利潤,資本就敢踐踏人間一切法律,就敢犯任何罪行。
這次的案子,從上海這些家伙頻繁接貨卻遲遲不出貨、預訂好又退掉的飛機票和蟄伏起來四門不出,從青島方面賬戶上漸漸積聚起來的資金、數度去租車公司租賃汽車和數度物色從青島或者威海往釜山背貨的水客,看得出注定是單大生意,買賣雙方對成交都極為渴望,又相互極度地不信任,所以表現出來就是極端的謹慎,極端的糾結。要知道,那些白色的晶體,無異于他們的圣經,他們的信仰,他們的上帝。道上走的都知道,五十克開始就可以判死刑了,《刑法》上寫得清清楚楚。你斷他的財路,要他的命,他不跟你拼跟誰拼?所以,就我知道,緝毒隊員,都跟家里人有約定的,如果在馬路上,在任何公共場所看見他們,無論他們正在做什么,被人追殺,和陌生女人勾肩搭背,無論如何都不要主動和他們打招呼,因為你不知道他此刻正在做什么,正在扮演什么角色,有沒有被毒販盯著,甚至有沒有在某支槍的準星里。不對,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張莫悔他沒這個能耐。在發覺自己思維的刀刃即將剖到問題的內核時,我慌忙抽身出來。
這個時候,只聽得緝毒隊隊長對我說,頭,我說你呀,你護張莫悔,要護到什么時候?他爹張莫染是個好樣的,對你也有恩,但你也不能沒有原則啊。
被他一語戳中,我心里一驚。確實,一旦碰到任何關于張莫悔的問題,我都會變得娘兒們起來。我不能感情用事。繩子往往在細處斷,我護他護不了幾天,得讓他自己壯實起來。于是我很沒面子地同意了緝毒隊隊長的意見,但提出一個附加條件,這個案子有任何情況都得向我報告,行動的時候我也要在場。
販毒案跟其他案子不同,多數時候是正在進行時,很像一對男女表白之前的那種狀態,搜集對方的一舉一動,隔著一層紗相互猜測,猜對方的意圖,猜下一步的動作,猜什么時候表白最合適。其結果也都是致命的。男女之間的表白,帶來的可能是致命的幸福,也可能是致命的挫敗感,而我們和毒販之間的表白,帶來的是他們的狗急跳墻,牢獄之災,或者上斷頭臺,總歸都是魚死網破。當年張莫悔他爹張莫染就是因為這個犧牲的。
尤其是這次的案子,很長一段時間表面上看都沒有進展。水面越靜,暗流可能越急。果然一天下午茶時分,緝毒隊長又提了一紙袋生煎饅頭晃前晃后進了我辦公室門。
享用過美味,我等著他的下言。果然,只聽得他對我說,頭,楚天闊報告說賣方剛剛訂了晚上8點飛去青島的機票,他這會兒正和張莫悔跟在新客站北廣場的長途客運總站,這家伙在托運一個箱子,他們沒敢上去打聽,怕這家伙萬一和托運處某個人認識,走漏了風聲。
你怎么打算?我問他。我有意不先發表意見,因為我知道這家伙常常主意比我高——你看,有個比自己能干的下屬,也是件蠻鬧心的事。不過我是他上司,可以行使發問權。
聽您指示呀。這家伙又在用您字。
別忘了,這個案子是你負總責,即使我是個上司,這個案子我也得聽你的。
真的?那我就不客氣了。這家伙還真沒客氣,從隨身的包里掏出臺筆記本電腦,現場演示起他的計劃。毒販子在上海這邊是兩個人,青島那邊可能一個,也可能兩個,算他兩個。雙方約定的交易地點是在郊區一個大型倉儲式購物中心的停車場。我們這邊連我連他一共去六個人,和青島當地民警混編,分乘五輛車,一輛指揮車,兩輛觀察車,兩輛伏擊車……演示畫面上,停車場的示意圖,進出口位置,五輛車怎么擺布,都挺清楚。這家伙還真把功課給做足了。
張莫悔安排在哪一組?我問。
他情況熟悉,讓他在伏擊車上吧。緝毒隊隊長答。
張莫悔跟這個案子跟了兩個月,人頭熟悉,我看在觀察車上比較合適。我說,聽上去是在建議,其實是在命令,想必緝毒隊隊長懂的。
緝毒隊隊長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遵命,閣下。
四
可是到了現場,我發現張莫悔依然在伏擊車上,于是責問的目光箭一樣射向緝毒隊長,卻被他故意忽視掉。眼看就要動手了,臨陣不換將,我沒法發作,只好盯著每個人的眼睛說,記住,青山在了,才有柴火燒,毒販跑了還能抓回來,安全第一,大家務必注意。
情報掌握的交易時間是上午10點,我們車子開到郊區那個超市的停車場時已經9點多了,等幾輛車子位置擺布好,上海毒販租的那輛奧迪Q5已經駛進我們的視線,青島毒販的車子什么樣子還不知道。雖說我把現場指揮權交給了緝毒隊隊長,心里還是突突突的。
9點55分的時候,奧迪Q5副駕駛那家伙開始擺弄起了筆記本電腦,應該是在弄網銀——現在交易。不像以前,你一手提箱毒品,我一手提箱現鈔,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馬云教會了他們,他們也在用第三方支付平臺,你交貨,我付款,但款是付給我們雙方都信任的第三方,等貨沒問題了,我再通知第三方正式劃給你。交貨也是,手法一直在變,一次他們居然在高速公路的停車帶交貨,一方在前面開,把一個手提箱放在停車帶,第二輛車上去,把手提箱拿走。我倒要看看你警察怎么抓現行?
這次,他們將怎樣進行交易?
就在我猜想時,一輛寶馬X5緩緩開過奧迪Q5,兩車交會時,奧迪Q5里扔出一個箱子,正好扔到寶馬X5的后座上,剎那間兩車分離,又剎那間兩車像絲毫沒有發生過任何關系一樣滿臉無辜地各奔東西。
只見這個時候,我們的四輛車子也分成了兩路,各一輛觀察車一輛伏擊車,我坐的指揮車跟上了裝有毒品的寶馬X5。
寶馬X5開得真野啊,一上去就飆出去很遠。是發覺有人跟嗎?不像,發覺有人跟的話,他會用突然掉頭、突然停車來測哨,他沒有。要么是急著去威海趕去釜山的班輪嗎?青島民警說不像,如果是的話,不會走這條路。我們的駕駛員很謹慎也很默契,三輛車輪流跟,你前我后,和他隔開盡量多的車道,盡量不出現在他的后視鏡里。有一次終于在紅綠燈處跟上了,我們三輛車呈品字形,寶馬X5在中間,是夾擊的絕好時機,但我發現他前面有輛QQ。緝毒隊隊長幾度用眼神請示我,我都沉默,不敢下動手的命令,時機還是不夠成熟。如果寶馬X5急了從QQ上開過去呢,這個車子性能我是知道的,莊稼地里,路中間的隔離墩,都開得過去,QQ那么薄的鐵皮,經不住這一下。
很快綠燈亮了,聽到緝毒隊隊長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我沒理會,大家繼續跟。
這時,馬路變寬了,寶馬X5開得更野了,目測速度最少在160公里,我這輛指揮車,最高只能開到140公里,觀察車和伏擊車后視鏡里已經看不到了。好在駕駛員機靈,始終沒讓寶馬X5脫離視線。
很快,進了市區,動手的機會更少了,隊員的安全,周圍老百姓的安全,我都得考慮,只好等他停下來熄火以后再動手。
跟他靠近一個小區時,左開右開,我才發現寶馬X5實際上在兜圈子,兜了三圈之后找了個車位車頭朝外停下來,車上下來一男一女,男的鎖車門,女的抱著一個紙箱。
五
動手。我隔著玻璃盯著他們一字一頓地說。
我們的車子緊貼著寶馬X5停下來。車子火未熄時,三個車門都打開了。不知是車門聲驚動了那兩個人,還是第六感覺,那男的突然回過了身,看見自己車旁邊出現三個陌生男人,怪叫一聲撒腿就跑。
這個時候,我們駕駛員還在車上,車子還發動著,他突然一腳油門要去追,我卻慘了。我們這輛車是別克商務車,我坐在第二排中間的位子,等那男的轉身時,我正下車,單腳已將著地,駕駛員剛剛油門踩下去,拉開的車門因為慣性又滑向前方,將我夾住,兩只腳在外面,上身在里面,車門一打開,我整個人撲倒在地上……
聽到我的慘叫聲,正在追出去的幾個隊員回身扶我,我大叫,走開,不要管我。等他們跑遠了,我才感覺到鉆心的疼,而且眼見著腳踝那個地方一點一點腫起來。
我忍住痛,靠著上身的力量,爬進駕駛艙,腿和腳一點都不聽使喚,我用上身帶,不知挪了多少次,終于挪上去坐好了。我得開車去看看,我急,我不放心。我得和他們在一起。如果這次行動一定要有人受傷的話,我已經傷了,不要有人再傷了。老天爺,求你了。
左腳踝骨一定是斷了,右腳應該只是扭傷,我用手把右腳擱在剎車上。車子是自排擋,單腳可以操作。踩剎車,鉆心的疼啊,我咬住牙,扭動鑰匙,發動了車子,然后用手幫助右腳移動到油門上。我打算用油門開車子。這點技術還是有的。
車子慢慢滑出去,正午時分,陽光極炫目,馬路上行人極稀少,追的人,被追的人,一個人都看不見。轉過彎,一輛用作觀察車的桑塔納車門敞著45度停在路邊,發動機在突突響著。人呢?人哪里去了?他們一定在某處,我得找到他們。
車子沿著剛剛開進來的小路滑出去,腳部的疼這個時候已經全面覺醒,踩在油門上,有種遲鈍的撕裂感和撞擊感。但腳部的疼比起內心那種焦灼的感覺,已經退到了其次。
等車子開過一家診所,我看到張莫悔傻傻地坐在路邊,他懷里抱著楚天闊,徒勞地用衣襟擦楚天闊肚子上不斷涌出來的血。楚天闊半依著墻,躺在張莫悔懷里,臉白得紙一樣,身下汪著一攤血,血順著人行道上縫隙往遠處流淌,仿佛受傷的是這些行道石。
我停下車子,推開車門,想要邁出去時才發覺腿腳的劇痛,于是雙手著地從車門往出爬。張莫悔看到我,放下楚天闊,要沖過來,但沒等站起來就倒下了。正在這時,前面我看到過的那輛桑塔納開了過來,緝毒隊長和一個青島民警拖著一個血人從診所旁邊一家雜貨店里出來。
見到我,緝毒隊隊長連忙扔下手里拖著的人,沒想到自己也一個踉蹌倒下了,原來他們用了兩副手銬,每個人都把自己一只手和毒販的一只手銬住。掏出鑰匙為自己打開手銬后,緝毒隊隊長沖到我面前帶著哭腔說,頭,對不起,頭,對不起……120在來,你……
別管我,去看小楚。我可著嗓門惡狠狠地喝住他,使得他不敢再朝我前進半步。
六
楚天闊再也沒能回到上海。
在醫院里,我和張莫悔一間病房。我幾欲問他事發經過,我也發覺他幾欲張口,但兩個人都沒有這個勇氣。直到有一天,他瘸著腿過來幫我翻身,翻好身之后,他毫無征兆地突然伏在我床邊大哭。我靠在床頭,眼淚也無聲無息地從臉上流進脖頸里?墒堑瓤蘼曋瓜⑺俅翁ь^看我時,臉上已經沒有了淚痕,只有床單上大塊的濕漬。
他說,他們那輛伏擊車開過來的時候,看見有人狂奔,他當然不能放過,車門一開就追了下去,開車的是青島當地民警,繼續開著車兜過去想來個包抄。但直到兩個人碰上了,也沒有追到對象。定是藏在某家商鋪里了。這個時候,后面的車子和人都上來了,大家一家一家進去看,張莫悔剛要走進一家診所,突然聽到隔壁雜貨鋪里傳來慘叫聲和打斗聲,連忙轉身沖了進去。正午時分,在大太陽底下待久了,一進雜貨鋪,瞬間的目盲,張莫悔只好循聲搜索。雜貨鋪外面是個柜臺,柜臺后面有個里間,里間門上掛著門簾,慘叫聲和打斗聲就是從里間傳出來的。張莫悔一個魚躍,跳過柜臺,掀開門簾,沒等他看清楚里面的情勢,只覺得腿部一陣尖銳的刺痛,僅僅兩三個平方米的地上,兩個人扭打在一起,辨不出哪個是警察哪個是毒販,狹小的空間里都是濃烈的血腥味。等他眼睛適應了黑暗,就發現地上兩個人像個算術里的乘號一樣壓在一起。側躺在地上那人手上有刀,刀在上下左右揮舞,45度壓住他的是楚天闊。張莫悔趕忙撲過去,試圖控制毒販的手腕,誰知毒販力氣大得出奇,刀還在左右亂戳,他再上去,用一個三角鎖喉才將他控制住。狹小的空間里,只聽得見自己和對象粗重的喘息聲,楚天闊已經沒有了聲息。張莫悔心里一驚,用腿撐起一個小小的三角空間,將對象扯向自己一側,大喊著讓楚天闊退著爬出去。楚天闊動了,他心里的難過和驚懼輕了一些,可等他看見楚天闊靠在墻上又出溜一下滑下去的樣子,心里又一緊。這個時候,幾個隊友聞訊沖進來,從張莫悔身下拖走毒販,張莫悔感到自己的力氣仿佛也用盡了。他傻呆呆地跟著人出去,坐在馬路邊上,看著被抬出來已經沒有聲息的楚天闊慘白的臉和他身邊大聲哭泣的隊友,看著自己滿身的血,陽光還是幾分鐘前一樣炫目,自己身邊卻有這么多可怕的事情發生。他傻傻地搓著手上的血,傻傻地抱著失血過多仿佛戴著一張白紙面具的楚天闊,傻傻地用衣襟擦拭楚天闊肚子上不斷流出來的血,那血仿佛流也流不完……
你和楚天闊怎么分工的,誰在觀察車上?誰在伏擊車上?我心里有個疙瘩沒解開,我得去解開它。
一開始我跟隊長說我想在伏擊車上,隊長問我為什么,我說隊長你不是說好的偵查員都是大案子喂出來的嗎,隊長想了想答應了。后來不知怎的他要我和阿楚換,我沒答應,F在想想,如果換了,當時那個位置就是我的,阿楚……是替我挨的刀子,替我死的……阿楚一直說叫我什么時候都不要慫,不要給人看笑話,老子英雄兒好漢,阿楚說我會是個好警察,像我父親一樣的好警察……是我害死了他……說著,前面屏回去的眼淚又出來了。
不,孩子,是我害死了他,我還害死了你的父親。我攬住他劇烈聳動的肩膀說。對不起,對不起。一老一少兩個大男人哭成一團。
這次火拼的直接戰果是抓住4個毒販,破了一個6公斤的大案子,切斷了青島到釜山的販毒通道,直接損失是一死兩傷。楚天闊太太肚子里的孩子還沒有出生就失去了父親,張莫悔腿部一個深達2厘米、縫了8針的傷口以及他的海歸女友和他分手,我左腳踝骨骨折,右腳踝骨骨裂。
張莫悔說我理解她,她在國外讀過四年書,三觀已經和我不一樣了,我不能硬要她嫁給一個不能給她安全感的男人。能給別人帶來安全感的人,卻不能讓自己的女朋友有安全感,仿佛是笑話。
七
楚天闊太太生產那天,我和緝毒隊隊長都去了。是在她自己醫院自己科室生,自然會得到最好的照顧。但越是最好的照顧,越是讓人覺得缺了什么。
我的腿還沒好利索,一下車就得用雙拐,緝毒隊長陪我等在外面椅子上,張莫悔跟著推著楚天闊太太的手術床進進出出。我和緝毒隊隊長誰都不說話,就見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著,一突一突的。
周圍嗡嗡的議論聲,你家生的是男寶女寶,給媳婦女兒吃什么下奶,準備買什么牌子的紅蛋,在哪里做滿月,請什么人。說不出的酸楚。警察的太太、警察的孩子,就該比別人的太太、別人的孩子承受更多嗎?這個即將出生的孩子,又是一個沒見過父親面的孩子,又是一個張莫悔——二十八年前,張莫悔也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生的。我和很多同事陪在外面,他的母親、張莫染的太太在里面獨自生他,張莫悔沒有見過父親的面,他父親張莫染就在他出生前4個月走了,是為了給我擋子彈而走的。我不值得他為了我這么做。他比我優秀。若是他在,刑偵支隊“那摩溫”這個位置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我坐。我欠他的。如今,我又欠了楚天闊太太和她馬上就要出生的孩子的。
是宿命嗎?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緝毒隊隊長第一次來找我說把這個案子交給楚天闊和張莫悔主偵時我說過的一句話,拖著張莫悔,楚天闊還不被他害死?是我的烏鴉嘴一語成讖嗎?如果能收回的話,我情愿咬碎自己的舌頭。
……
大約半年之后的一個下午,緝毒隊隊長又提了一袋生煎饅頭晃前晃后走進我辦公室,他先是把生煎饅頭往我臺子上一放,接著從腋下的夾包里掏出一張喜帖,遞給我。
誰的?我邊拆邊問。
自己看。緝毒隊隊長努努嘴。
打開,照片上是三個人,男的是張莫悔,女的是楚天闊的太太,張莫悔左手搭在自己手腕上,右手抓住楚天闊太太的手腕,對方也一樣,兩個人的手和手腕形成一個座位,上面坐著一個可愛的小人,小人眉眼間是楚天闊的樣子。
看著看著,我眼淚就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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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方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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