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
一
解放戰爭期間,二姨參了軍。
沒趕上抗日戰爭,這是二姨終身的遺憾。“小日本鬼子!哼!”二姨提起這個遺憾就咬牙切齒。
二姨憤憤之中也有一點兒生不逢時的味兒?箲鹉菚䞍,她才多大?
但二姨就是軍人的命。沒趕上抗戰,卻遇到了老蔣。她到底趕上了革命,成了革命的人。
這是二姨一直掛在嘴上引以驕傲的。每次她滔滔不絕的時候,我就羨慕,七十多年的老布爾什維克,好女,好女就提當年勇。
其實成為革命人的那年,她也不大,才15歲。
15歲就跟著毛主席打老蔣。我不佩服都不成。
曾經我挺不明白。姥姥家在膠東半島那個美麗富饒的海濱小鎮的小村里,靠山臨海。山珍海味,再不濟的年頭,也餓不著那個小村。外邊兵荒馬亂的,二姨她哪來那么高的覺悟,堅定不移地跟毛主席走?
姥姥曾經有過四個兒子,但都沒了,推算日子應該都在抗戰期間。二姨恨死了小日本鬼子是不是跟這有關系?
姥姥說二姨打小就好強,不受人氣。別說她,就誰敢欺負她妹妹(就是我母親),她張牙舞爪就撲上去了,拼命。聽母親說,差不多村上所有男孩都領教過她的厲害。不僅這兒,更甚的都有。母親舉例,說有一年才七八歲的母親撿了鄰家掉在地上的一個杏子吃,鄰家男人非說母親偷摘了他的杏子。那年二姨最多也就十二三歲。二姨這就毛了,她堵著鄰家的門,蹦著高大聲嚷:“好你個不是東西的東西,俺妹啥時偷摘了你家的杏子,你看見了?你一個大男人誣賴一個小孩,你臊不臊。你給我出來,跟俺妹賠不是!”
到底把鄰家男人嚷出了門。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一臉窘相:“嫚,我可是吵吵不了你。”
二
后來姥姥村里來了很多攻打膠東招遠受傷的解放軍傷員。
姥姥那兒是敵后革命根據地。招遠一仗,傷員不少,無處療傷,就分到與招遠鄰近的老百姓家里。
于是姥姥收養了五名傷員。姥姥家的氛圍就這么革命了起來。
現在想來,二姨就是那個時候有了參軍的心思。
有一天二姨跟我姥爺說:“我得跟他們走。參軍,干革命去。”
姥姥說姥爺幾乎沒猶豫就點了頭。
到底是敵后革命根據地,姥爺姥姥思想覺悟都高。
不過姥爺答應二姨革命去還有一個原因。
二姨很小的時候,我姥爺暗地里找人給她算過命。算命人說,你這個閨女將來得當大官。
這話姥爺聽進去了。當大官,能為國家做事兒。姥爺于是格外偏向二姨。
偏向的內容之一,就是把她當男孩養。姥爺認為當官的都是男人,所以他得把二姨養成一條漢子。國家需要漢子,小家也不能沒有漢子。
偏向的內容之二,就是送二姨上書坊。姥爺那兒不說上學堂,祖輩都說上書坊。
當大官得識字。我姥爺心里明白著呢。大字不識一籮筐哪成。姥爺在鄉親們跟前從不說二姨厲害,他這么說:“俺這個閨女膽大,像小子。有膽還得有識,將來才能有出息。”
姥爺明白這個道理。
于是二姨成了村上第一個上書坊的女孩子。
這在當時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兒。村里可是好一陣子的新鮮:“一個閨女家念書坊有什么用,大了還不一樣嫁人當媳婦奶孩子守鍋臺?”
二姨不服:“憑什么男孩念書,女孩守鍋臺!”
二姨聰明,書念得極好。老師也說這丫頭將來行。這話傳來,又見這丫頭真的認識了好些字甚至都能替人寫信了,村里人于是也覺得一個閨女家讀點書不是什么壞事兒。
二姨原本可以就那么好好念下去?蓻]承想因為戰爭,書坊念不下去了。世道不太平,學校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哪里還能安心讀書。
二姨是很好學的女孩。她想讀書。
之后村里就來了解放軍的傷員。二姨的心思就活了起來。
三
二姨跟著姥姥照顧傷員,得空就圍著傷員轉。傷員們跟二姨講革命戰爭故事,講共產黨毛主席多么英明偉大,講蔣介石兔子尾巴長不了,總之二姨在那些日子里接受了革命教育。
她看到了村子以外的世界。
就那時,華東白求恩醫學院招生。二姨打定了主意。
連傷員們都沒料到,這個妹兒竟要參軍革命去。
傷員們認我姥姥做干娘,二姨就當然地成了他們的妹兒。
“妹兒,你可想好了。上部隊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我知道。會有犧牲,我不怕。”
于是傷員們旁敲側擊跟我姥爺透了一絲風:“俺這妹兒成,勇敢。”
革命隊伍的,說話就是有講究。不說厲害,也不說膽大,人家說勇敢。
姥爺那會兒盡管舍不得,但他心里很平靜。其實姥爺早就料到,早晚的事兒,這閨女是留不住的。
姥爺說:“這個村子是拴不住俺這閨女的。俺閨女不是有膽有識嘛?”
就這樣,二姨直接去崖前即現在山東省海陽市的郭城報名去了。人家說,得考試。二姨大咧咧地說:“那就考唄。”
我曾為二姨參軍也得考試很是費解。戰爭年代,當兵不是說想當就能當的嗎?
姥姥證實:“那可不。那是醫學院,講學問的地兒。得考。你姨一考就中。”
姥姥說這話很是驕傲。去考試的還有好幾個,唯獨二姨一人考取了。
二姨去崖前報名考試走了將近90里的路。實際不是走路,是爬山。那兒山連山,山上沒有路。那天二姨天蒙蒙亮就出發,到崖前已是傍晚,考完試,就宿在崖前。第二天,天還是蒙蒙亮她就往回趕,到家又是傍晚。二姨進門先拿葫蘆瓢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一陣牛飲,然后抹著嘴跟我姥爺姥姥說:“爹,媽,我考中了。連今天算就給我兩天時間收拾,明兒一早就得走。”
姥姥當即眼淚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二姨離家的那天早晨,姥姥淌著淚走進玉米地,掰了兩個還沒成熟的嫩棒子回家煮給二姨吃。姥姥快進門的時候把淚抹凈,她不想讓閨女帶著她的眼淚走。
二姨吃了姥姥的嫩棒子后,義無反顧地走了。
身后就是姥姥一瀉千里的眼淚。
6月的棒子太嫩了,哪能吃。二姨走得實在不是時候,那是個最沒東西吃的時節。地里的莊稼都才有個形,都得再等兩個月才能成熟。二姨走得早了點,如果到秋天,別說玉米,花生、地瓜、芋頭、蘋果、柿子、山楂,那么多的好東西就都下來了。二姨吃上那些再走,姥姥心里還能舒坦些。
四
二姨就這么成了共產黨毛主席部隊的人。那是個清風徐徐的早晨。
那天走出沒多久,晴朗朗的天忽然就變了臉。陰沉,烏黑,緊接著就雷聲滾滾,緊接著就大雨如注。
二姨躲在一棵大樹下。一個炸雷,二姨被轟出老遠,手里的包袱也滾進了河里。二姨顧不得包袱,里面是幾件衣服和一點兒干糧。
山上的雨水迅速往小河里流,小河里的水很快就漫上了岸。二姨蹚是蹚不過去了。她那會兒瘦,身子兒輕,自己也擔心被水沖走,就只得爬山。她連滾帶爬,那么高的山,一座連著一座。
二姨身上有路條,又叫通行證,是村長開出的。這是那個年代的介紹信,沿途遇到困難需要幫助,只要有它,就一定能得到幫助。
二姨就是憑著這張路條找沿途村莊的村長,吃飯,住宿,第二天一早到達了崖前。
二姨后來在信里沒有告訴姥姥雷雨,她只說自己在野戰醫院當衛生員,救護從前線下來的傷員。她說,傷員為了解放全中國的勞苦百姓,連死都不怕。我要向他們學習。
“我要向他們學習”這話讓我姥姥連哭了好幾天。姥爺卻相信自己的閨女犧牲不了。“她勇敢。”姥爺學會了革命的語言。
二姨真的勇敢。
其實二姨報名的時候并不知道醫學院是干什么的,她就沖著能念書去的,進去后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學戰地救護、外傷包扎。到了9月份,濟南戰役打響了。濟南戰役是華野對國民黨軍重兵守備的山東省濟南市進行的大規模攻堅戰。二姨報名參加了救護隊,用她才學的救護本領搶救戰場上下來的傷員。
或許,直到那時,她才真正明白革命意味著什么。絕不是堵人家家門,蹦高,直嚷得一大老爺們兒沒了氣焰那般好玩兒。
但她一點兒也不怕。死神的無情和殘酷每天擺在她眼前,她卻把它看成村里那些沒少挨她罵的毛頭小子。她甚至有些興奮。她每天一刻都不停,哪里有情況,她就出現在哪里。這讓大家納悶兒,這小丫頭,哪來的勁兒,使都使不完。
五
二姨就該是軍人。
“打濟南,毛主席原本準備兩個月時間,沒想到,不到九天就拿下了。才那么幾天,國民黨真熊。”八天八夜的一場大戰,讓二姨不過癮。
這當中,集結在徐州地區的國民黨軍三個兵團17萬余人,在華野阻援打援部隊陣地前面徘徊,不敢北上與華野交戰。粟裕認為,這說明敵人是避免在不利條件下與我軍打大規模的仗,也說明我軍對敵人進行戰略決戰的有利條件正在逐漸成熟。因此,當濟南城內巷戰仍在激烈進行,但已勝券在握的時候,粟裕就于9月24日7時發電報給中共中央軍委:“建議即進行淮海戰役。”中共中央軍委經過慎重考慮,于9月25日19時復電,同意粟裕的建議:“我們認為舉行淮海戰役,甚為必要。”
二姨說:“緊接著就是11月6日開始的淮海戰役。毛主席準備打半年時間,誰料到,至1949年1月10日兩個月零四天就告捷。國民黨那會兒一點兒也不經打。窩囊。熊。”
兩個月零四天,二姨還是不過癮。“你不知道啊,國民黨有時候用飛機投送軍需,錯投到了我軍基地。餅干、大米、豬肉和牛肉罐頭,我連見都沒見過的東西。我們在下面撿這些東西,那個高興吶。”那時二姨究竟還是個孩子。
當然二姨不過癮絕不是因為她再也沒有機會撿國民黨“孝敬”的空投物資。
淮海戰役時二姨在第十五野戰醫院,駐守在一個叫碾莊的地方。打黃伯韜,有大批傷員。二姨他們就在那兒收治傷員。清傷,喂飯,端屎端尿,她什么都干。
“其實這都算不得什么。最修煉我的,是不能睡覺。”
那兩個多月里,二姨幾乎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尤其后一個月,我天天睡在戰士的尸體堆里。”她說。
我聽著都瘆得慌:“你不怕?”
“不怕,都是我們的戰士,又都是戰傷死了,一點兒不怕。我還幫著民工抬尸體。有一間房子專門停放尸體。”
二姨說的停尸房其實就是一間土房。二姨說:“是莊稼戶的土房,很小。一分為二,一半養牛,一半就給我們存放尸體。”
二姨告訴我,一開始她也沒有睡停尸房,是當時一塊工作的一個“壞小子”“逼”的。原來二姨那會兒和另一個女護士一塊值夜班,半夜12點開始。“壞小子”天天把鬧鐘提前三小時,明明才晚上9點,他卻把時鐘撥到半夜12點。他單等鬧鈴響,響了就催二姨她們起床值班去。起先二姨總也弄不懂,按說12點到天亮也就那么四五個小時,可她們總是干了好長時間的活天還不亮。這樣的情況一直延續了近一個月。二姨生了疑心,她開始琢磨鬧鐘。二姨就這么發現了“壞小子”的惡作劇。她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搭班的女護士。兩人于是商量了一個辦法,然后不動聲色。第二天晚上9點照樣被叫醒了去值班,但值班的地點轉移到了停尸房。
“不睡不行了。到底年齡小,哪能扛得住連續的缺覺。9點被叫醒,換個場地接著睡,可睡3個小時,12點準時上班,一點不耽誤事。再說,這樣我們還能看護戰士的尸體。那兒野狗多。戰士們都是為了老百姓能過好日子犧牲的,所以一定要保護好他們的尸體,讓他們完整下葬。”
這就叫我佩服極了二姨。她不是一般的厲害,膽大,勇敢。
六
淮海戰役結束后,二姨跟著部隊到了揚州,在那兒練兵準備參加渡江戰役。1949年4月22日,她跟著部隊在揚中鐵皮港過江,上岸走了100多里,到了一個叫三矛鎮的地方,在那接收了從南京下來的200多名解放軍傷員。
二姨說:“那些日子艱苦得很,人手少,傷員多。最折磨人的是虱子。棉衣里到處是虱子,一團一團的,咬得我奇癢。晚上根本無法睡,抓癢,抓破了皮就長癤子。”
二姨那些日子天天晚上咬虱子。虱子咬她,她也咬虱子。虱子在棉衣縫里都成團了,一咬就是一攤血。她說國民黨都拿不了她的命,她不能讓虱子折騰死。
二姨硬是挺過了那些日子。一個多月后,他們將傷員轉交到地方醫院,然后離開揚州到了南京。
二姨當時是第十五野戰醫院年齡最小的戰士,大家都叫她小不點。因為學習格外好,又無懼無畏表現突出,所以大家都記住了她。
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二姨是百萬中的一分子。我要二姨給我好好說說她的故事。二姨有點兒好漢不提當年勇的風范:“無非就是刻苦學本領,救護傷員,不怕苦不怕死;無非就是在死尸堆里滾爬,見還有口氣的,馱起就走;無非見斷胳膊少腿的,眼都不眨一下,包扎,沒紗布就從死人身上剝件衣服;還無非人家老說‘小不點,快去洗洗臉。那么俊俏的臉,天天黑不溜秋的’。那有什么,我還經常滿臉是傷員的鮮血,好幾次他們還當我掛彩了呢。”
二姨不細說,所以關于這段歷史,二姨在硝煙中是怎樣的厲害怎樣的大膽怎樣的勇敢,就給了我很多的想象空間。但我又虛構不了很多細節,所以更多的時候,我是以電影里的鏡頭為藍本。
我沒少在同學跟前炫耀,說:“記得《渡江偵察記》不?我二姨就像那女隊長一樣,當船離岸時她撐竿飛到船上,就像燕子一樣。”
像女隊長一樣,這純屬我那時的想象。那是個崇尚英雄的年代。崇尚給了我們無限的想象。想象化成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形象烙在了我們的記憶中。
七
濟南戰役、淮海戰役、渡江戰役,二姨一路跟著革命部隊打老蔣,直把老蔣打到了臺灣。
渡江戰役后,二姨留在了南京。1951年1月,二姨作為調干生調到上海警備區衛校學習,系統學習和實踐醫護技能,兩年,以優異成績畢業。1953年1月,二姨調到上海警備區公安第十六師,跟著部隊一路跋山涉水,開拔到浙江沿海一帶打蔣介石殘余部隊和土匪……
總之二姨到底沒有辜負了我姥爺的偏向,總之二姨注定是膠東半島那個小鎮小村的“大官”。后來二姨一身戎裝回鄉探親,整個村子都歡騰了起來!
二姨挨家挨戶見鄉親們,每一家都捧出好吃好喝的,都這么說:“你是俺村的‘大官’啊。”
二姨在老家“大官”了幾天,該歸隊了。走那天的清早,二姨在清風中跟我姥爺姥姥還有鄉親們告別。二姨依然不叫我姥爺姥姥送,獨自走了,像當年一樣。走到村頭二姨忽然停住了腳步。她看見了一片玉米地。她看見幾個已經抽穗了的玉米。她立馬想到參軍離家的那兩個嫩棒子,她就是吃了那兩個嫩棒子后,走出的這個村頭,成了革命的人。跟著二姨就想起來了,那也是個早晨,也是清風徐徐,不同的是,那天后來大雷雨。
那一刻,二姨鼻子一酸,嘩嘩,把在濟南戰役、淮海戰役、渡江戰役中積攢的眼淚全都流了出來。
八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之際,我想起一個細節:也是共和國的一個周年慶,有關方面整理解放戰爭的那段軍史,二姨當然地成為史中的人物。
二姨說:“也不知他們從哪兒弄的資料,很多連我自己都忘了的事兒,比方有一回我把棉衣脫給傷員,自己就一件褂子,凍得手腳成冰棍,第二天發高燒還掙扎著給傷員換藥的事兒,他們都搜羅到了。連當時政委表揚我的話,他們也都寫了進去。他們說,那是我的戰斗事跡。戰爭年代,這點算啥,我是準備豁上命的。”
我這才知道,當年二姨吃完姥姥的兩個嫩棒子、義無反顧地走之前,對姥爺姥姥說了這樣一句話:“爹,媽,打仗子彈不長眼。如果我死了,爹媽不要哭。女兒是革命的人。為革命,值得!”
作者簡介:許平,系中國作協會員、上海作協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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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方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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